程谨赶到军部医院的时候,费里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年纪三十左右,长相普通,在时下近视眼可以完全做手术根除的年代,他却还是喜欢戴一副黑框眼镜,也许是单纯为了修饰五官,毕竟眼镜的存在让他多了一分书卷气。
程谨是跟他见过几次的,费里很有礼貌的朝他行了个军礼,道:“夫人,我来接您上去。”
程谨心里着急,以往暗暗记在心里的礼仪全然不顾了,只是问道:“他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费里一边带路一边道:“上将大人为了救一名下属,被虫族的人暗伤,头部被注入了某种有毒的液体,现在正被全球顶尖的五位医生共同抢救。”他走了几步,才发现程谨没有跟上来,便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到了一脸惨白的程谨。
程谨浑身都在抖,脚步沉重得几乎动不了。费里道:“请您冷静,医生说了,死亡率只占百分之十,上将大人很有希望苏醒过来。”
程谨还是在抖,但听到这个几率,又稍稍平静了一点,但也仅有一点而已。他看着费里,艰难地问道:“那留下后遗症的几率呢?”虫族是凶残的种族,善于分泌毒液,而且数量庞大,曾经在一个月的时间侵袭了一个小型星球,让那里的人类都染上病疫,并且都在三天内死亡,是现今人类能排到第二的敌手。中了虫族毒液的人,即便救活了性命,也会得各种后遗症。而且现在陆涛还是伤到了头部,程谨几乎不敢想象他会有什么下场。
费里抿了抿唇,神色变得更严肃了一些,好一会儿后,他才道:“百分之百。”
到手术室前时,那里已经站了许多人,有陆涛的直属上司,有他的同事,也有他的下属,居中还有一个年长的女性坐在轮椅上,膝上盖了一块毛毯,头发银白,面上皱纹横生,正是陆涛还在世的唯一亲属——他的祖母。
程谨的到来让人侧目,毕竟站在这里的并非普通民众,除了几个下属外,都是知道程谨身份的人。陆涛的上司莫斯还没开口,中间坐着的老妇人已经发出了一声轻哼,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若是以往,程谨气焰还嚣张的时候,自然是连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不知道尊重为何物,祖母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也会不客气地怼回去。但他早已不是过去的程谨,浑身便透出一股难堪来,小声道:“我……我……”
祖母冷淡地道:“这里并不需要你。”
程谨无言以对,还是费里开了口:“老夫人,程先生是上将大人的合法伴侣,上将大人无论出任何事,在法律上,程先生拥有第一知情权,所以我把他请了过来。”
秘书搬出了律法,祖母便不再开口,连一个眼神也不多给程谨。她是这样的态度,旁人也不好来跟程谨搭话,愈发沉默了起来。程谨静悄悄地靠在墙边,眼睛盯着手术室里闪烁的红灯,心脏像割裂一样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灯“叮”的一声熄灭了,众人都躁动了起来,脸上露出担忧又期盼的神色。再等了一分钟,手术室的门就被打开,五位主刀医生鱼贯而出,显然是累得狠了,个个脸上都有汗水。等医院的负责人出来后,莫斯大将立即迎了上去,问道:“陆涛怎么样了?”
负责人露出一个笑容来,道:“已经脱离了危险。”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阵欢呼,祖母更是依着古法念了句佛号。被挤到最外围的程谨也松了口气,他想问更多细节,却苦于挤不过去,幸好费里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请问上将大人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是否留有后遗症?”
负责人道:“依据田医生所说,他醒来的时期应该是在四十八小时之后,也确实会有后遗症。”
众人脸色都僵硬了下来,听到“后遗症”三个字,心里不免在打鼓。要知道后遗症有多种多样的,轻一点也许只是影响某一部分日常,重一点会让人下半生都处在痛苦当中,而陆涛上将的地位如此重要,才能卓绝,如若后遗症会影响他的作战能力,那他以后就只能退居后方,一个极为有前途的青年,也许就要因此而陨落了。
莫斯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他精锐的视线直盯着对方,沉声问道:“什么后遗症?”
负责人道:“没有记忆。”
这个回答让人怔忡,负责人继续解释道:“医生说,他的记忆体被毒液侵蚀了,所以会暂时失去全部记忆,性格也会有所改变。”
费里抓住了其中的重点,“您说是‘暂时’?”
“是的,暂时。”负责人语气很笃定,“田医生说,经过治疗后,他的记忆会在六个月到八个月的时间内恢复如初,且身体也会恢复如初,不会影响战斗力。”
众人听到这句话,都是大松了口气,好几个人脸上更是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特别是莫斯,他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要知道陆涛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也预备好了未来让他接手自己的位置,要是他出了重大事故需要退出军部,那他的势力可就缺了很大一块了。
程谨一颗心也落了地,同时又有些怔忡。
失去全部记忆吗?那是否已经忘了要跟他离婚的事?
老天爷是不是看他真的有所悔悟,所以再给他一段时间吗?
得到好消息后,在这里守着的人离开了一大半,莫斯大将跟程谨打了个招呼才离开。没了旁人的阻挡,程谨终于有机会站在负责人面前,问道:“请问……我现在能看看他吗?”
负责人有些好奇,“您是……”
祖母还坐在旁边,视线沉沉地压在程谨的脸上,让他生出一股心虚感来,但他还是努力用平稳的声线道:“我是陆涛的伴侣。”
负责人很快笑了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他现在还在重症病房,您只能隔着玻璃看一看,兴许看不到脸……”
程谨连忙道:“没关系。”他语气中带着欣喜的颤抖,“只要能看到他就可以了。”
负责人道:“那您跟我进去吧,老夫人也要一起去是吗?”
祖母矜持地点了点头,程谨连忙道:“祖母,我给您推轮椅。”
老妇人瞪了他一眼,语气生硬带点嘲讽,“不劳您大驾。”说着自己按了自动行驶的键,跟上了负责人的脚步。程谨顿了顿,马上也跟了上去。
军部医院是全球最好的医院,有着最精妙最先进的医疗器械。穿过森冷的走廊,程谨到了重症病房前,一眼就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人。
陆涛上将的身形优越,五官英俊,曾经被选为最适合婚配的男人,多少人对他一见倾心,程谨也是其中一个。而现在,这个优秀的男人躺在了病床上,头部那里戴上了玻璃罩,还插了许多透明软管,让人看了心惊,也极为心疼。祖母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想要站起身来看得更清楚一点,在面对程谨时冷漠的眼神,对上孙儿的身影后却充满了慈爱和疼惜,只可惜她的双腿残疾已久,压根儿站不起来,站到一半要跌落的时候,程谨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轻声道:“您小心一点。”
祖母立即瞪他,又挥开他的手,厉声道:“不要你来帮我。”
言语像利刃一样穿过程谨的心脏,看到她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模样,跟丈夫对自己的态度重叠在一起,程谨就觉得难受,便松开了手,低声下气地道:“我只是不忍见您摔倒,并没有坏心。”
祖母冷笑道:“你的坏心太多了,好心反而没有。”她强撑着看了一会孙儿,发现他现在确实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只能坐了回去,又对程谨嘲讽道:“现在装模作样的做什么?指望能让人改变对你的印象吗?一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的坏心永远不可能剔除!你这样的人,千方百计威胁男人跟你结婚的人,就应该发配到地狱星去,在那里劳动改造!”
程谨脸色泛白,一句句话让他的心脏钝痛,但又无从辩白。
他十七岁的时候对二十一岁的陆涛一见倾心,然后利用对方的弱势逼迫他跟自己结婚,在长达一年的拉锯战后,他终于得偿所愿。然而婚姻生活是那样的冷漠,没有一丝的欢喜。他以为有了肌肤之亲后就会得到对方的真心,谁知第二天丈夫就选择上了战场,从此对他不闻不问,即便偶尔回来,也冷酷陌生得让他心寒。他闹过,用各种方式,也使过各种计谋,被娇宠的脾气放大了十倍,但也只是将丈夫越推越远,等他悔悟开始改变自己时,已经没有了机会。
“听到说他失忆了你很高兴是吗?以为能利用这段时间挽留丈夫的心意?我告诉你,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孙儿喜欢的只会是品性好的孩子,而你这种人,他无论怎么样都是看不上的!”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不顾忌还有外人在场。她看着程谨冷笑,“我盼望着看到你们解除婚姻关系的那天。”
程谨沉默不语,一直任她奚落着,等她说完了,才淡淡地道:“但现在我还是他的合法伴侣不是吗?”他的目光落在躺在病床上的丈夫身上,“所以我会肩负起身为伴侣的责任,在他恢复记忆前的这段日子,好好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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