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新剧本,内页上白纸黑字,写着《春风,春风》。
电影一开场,第一镜,是从一个刚挨了打的戏班小学徒,李土根,眼里看到的场景。
他被藤条抽得满脑门汗,怀里抱着戏服,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疼,一抬头,就看见乌泱泱一群师兄弟们往外面跑,又听到他们在喊,“快去瞧,都看见了没有,祝春风要被师父打死啦!”还有个师兄顺手拽了李土根一把。
他揉着眼睛跟他们一起跑出去,戏班练功的大院里,台阶旁边跪着一个穿旗袍的人,短头发,被打得浑身都是血,脸庞白得渗人,仔细一看,不是女人,是他一个师伯的儿子,祝春风。
他师伯就这么一个儿子,体弱多病,小时候差点得肺痨死了,舍不得叫他学戏,今年长到二十五岁,在离戏班不远的钢厂里干活。
前阵子还在读夜校呢,成绩还不错,师伯得意了没几年,就听说祝春风在夜校跟一个代课老师好上了。
那老师,还是个男的。
1963年,祝春风19岁,刚进钢厂,在当学徒,听说钢厂开设夜校,家里就让他报了名。
他对那个老师邵雪君一见钟情,痴痴地追了一段时间后,就跟他在宿舍发生了关系。祝春风觉得是自己遇到真爱了,两个人私底下悄悄恋爱,确实蜜里调油,一天都不愿意分开。
等到了1966年之后,环境更加没法容得下他们,同性恋如履薄冰,邵雪君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夜校的那份工作不保,嘱咐男友说,“春风,平常咱们就尽量少说话,少见面吧,是为你好,这个节骨眼上,万一被人举报出去,让你家里人知道,你父母怎么可能接受得了,你要受罪的。”
以前祝春风跟他说过,他们戏班子里有师兄弟搞那个,被他爹发现,差点打死。
祝春风只当他纯粹为自己考虑,也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确实见不得光,他就听邵雪君的,少跟他见面,每次哪怕做贼似的半夜在旁边废弃厂子里见一下,邵雪君都是急着往偏僻角落搂他,扒了他裤子随便摸两把就顶进去,黑咕隆咚一片,连他脸都不看,弄完就提裤子想走,跟他说:“已经出来挺长时间了,碰上人要有麻烦的,你也不能这么晚回家。”
祝春风隐隐开始失望了,可他又没琢磨过味儿来,他在这个年代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就喜欢上这么一个人,他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不愿意把他往坏了想。
直到中间他生病,有一个月没去夜校上课,也没见到邵雪君,等再去班里的时候,听到同学调侃说:“邵老师交了女朋友,挺般配,好像年底要结婚呢,春风,一起去吃喜糖啊。”
邵雪君还没走进教室,开始上课,就被祝春风拽走了,祝春风浑身颤抖质问他,邵雪君生怕被人听到什么,难堪地承认,说是家里的相亲。
“而且你以为我真的会跟你在一块儿一辈子吗?祝春风,你是不是神经病?!”邵雪君暴怒了,“你又不是女人,我还能娶你吗?能跟你一直鬼混?!”
“难道一开始我是逼你的吗?”祝春风态度激烈。但邵雪君坚决要跟他一刀两断,也不承认自己是劈腿,说他想要的是正常的家庭,无论是谁都会这样选择的,祝春风凭什么怪他。
他躲着祝春风,避如蛇蝎,骂他变态、恶心,纠缠他。他答应祝春风,要给他过一次生日,请他去最高级的西餐厅吃饭,祝春风期待了一整年,最后没有去成。
祝春风彻底心灰意冷,打听到邵雪君跟他父母去女方家拜访的时间,外套底下穿了身女人的旗袍,勒得细腰窄胯,在路上拦住他们,一脱外套,说:“邵雪君说了,如果我是女人,他就娶我。我现在像吗?邵雪君,你跟不跟我结婚?!”
事情的结果可以预料,恋情彻底暴露,女方家大吃一惊,拒绝订婚,邵雪君被夜校开除,去了外地,祝春风也被迫离开钢厂,戏班子里所有人也知道了,包括他父亲跟叔伯们,下了狠心揍他,他一条腿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祝春风大病一场,好了也疯了,戏班的人讥讽他,走到街上,大家也都说祝班主家的那个小疯子又出来啦。
十年后,1979年,祝春风和邵雪君偶然相遇,邵雪君已经结婚生子,认为祝春风又要来纠缠他,报了案。那年开始,同性恋算是流.氓.罪,祝春风被判了十年劳改,出狱后头发花白。
江阮越看心里越压抑,剧本雏形其实只是一个构思,很多不缜密的地方,没来得及修改,被张树修改过之后,严丝合缝拢起来,就像沉重的巨石。
他又接着翻。
祝春风离开监狱后,人已经被折磨废了,他腿瘸,腰直不起来,风湿,眼睛差点瞎了……戏班早已解散,父母也已经过世,他去了家面包店当杂工。
他又陷入爱河,这次是跟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方倒是没舍弃他,却出了轨。
“不都是这么回事嘛,”男友说,“我跟他就是玩玩,你还真的生气啊?”
祝春风跟他分了手。他又离开这个城市,直到1998年,他已经五十四岁,才重新回来。第三次遇见邵雪君,此时邵雪君已经六十多岁,妻子过世,儿女都不在身边,街头看到祝春风,一愣,已经大变样了,差点没认出来。
街头放着《相约1998》,“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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