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太监看起来十五六岁,已经被疫病折磨地不成人样。也许是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让他也感受到了黑无常的召临,有人进来,他微微张开眼,瞳仁暗淡无光,没有一丝生气。
蓟云桥坐在床边,直视他的双眼,和他商量:“你叫王福是吧,我现在手里有一副药,最新的药方,不一定能治好疫病,但是可以试一试。如果你相信我……”
蓟云桥顿住,说出来才发现,原来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如果最后还是不行,我们会给你在世的亲人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安度余生。你同意的话,就眨三下眼睛。请务必仔细考虑,虽然药方是原先改良而来,但谁也不能保证后果。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
王福吃力地对上蓟云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看将死之人的冷漠,或单纯找人试药的功利,他看到了担忧悲怀,宽广博大。
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寺庙,他使劲仰起头,看见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母亲为他求一支上上签,说他是有福之人。他从来不信。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可孝顺,不需银钱。
但他缓缓眨了三下眼睛。
白荼扶起他,喂下仍然温热的药汤。他心灵受到了震撼,他原先觉得,行医救人,大夫开什么药病人就按方服用。如今特殊时期,多少人一脚踏进鬼门,新药方出来,给谁试药,是他之幸,何需如此商量。
但蓟云桥用行动告诉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权力知晓自己生命的走向,哪怕生命尽头。
蓟云桥不知道她那个世界奉行的知情权和人道主义,能在少年心中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这两天食物中若有海藻、菘菜的话要忌口。你是勇敢的人,不要丧气,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蓟云桥临走时不忘吩咐,“你好之前,我们每天都会来。一定保持好心情。”
你是勇敢的人,要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王福把头转向窗外,初阳升起,柔和的晨光照进他的眼睛,反射出生命的光芒。
蓟云桥和白荼出去的时候,又是过火盆,又是薰药气,差点撸脱了一层皮才放行。蓟云桥一一认真配合,她也怕身上沾了病菌,回去传染给别人。
回清和宫时,她拒绝蓟梳靠近她,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离得远远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若不是新来了两个宫女四只眼睛盯着,她甚至不想回来。
两天后,王福病情明显有了起色。三天后,可以下床走动,每次看见蓟云桥和白荼仿佛见了再生父母。第四天清晨雾霭蒙蒙,蓟云桥和白荼迫不及待一早便来看他,王福精神头已经恢复,正在收拾东西。
白荼给他把脉,仔细检查一遍,确认他已基本痊愈。
“小朱走得太急,连他最喜欢的剪纸也没带上,我帮他收一下,以后有机会烧给他……”王福忍不住哽咽,他和小朱同批进宫,情同手足,如果小朱能再等一天就好了。
悲伤中的王福没注意到自己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惊醒了看着王福替他难过的两人。
一天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蓟云桥踢一脚还在发呆的白荼:“马上去报告陛下!”
白荼愣了愣,反应了一下,像只兔子似的窜没影,也不管现在陛下醒没醒就要去找他。
雾茫茫,天青青,遮住东方的启明星。死去的人蒙一层白布从皇宫角门运出,往出二十里有片旷野,青山环绕,绿水长依,据说死后在此往生的人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角门正对着一座八角亭,雾水打湿悬挂的风铃,风吹时发出沉闷的金鸣。
亭中人一身素色长袍,一人独坐,石桌上摆着银质酒壶和两只酒杯,里面盛着汾酒。
汾酒入口绵长,回味甘甜,谢晏执起银壶,为空荡荡的对面倒一杯,为自己添一杯。
“一杯汾酒赠离人,顾苏,朕来为你送行。”
分之一字,朕这辈子经历太多,本以为再无可失去,谁知……有滴泪落入酒中,荡起微微琥珀光,又重归平静。
谢晏仰头一饮而尽,混着清晨水汽的一杯酒入腹,凉意浸透了五脏六腑。
角门定时打开,一行宫人慢慢印进眼里。三元上前轻轻道:“陛下,最后一个是……顾姑娘。”
谢晏起身,一个简单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他努力挺直背,像只孤傲的狼王,不敢看向队伍最末。
他想起御膳房中她顶着花猫似的脸,不情愿地把大的那碗面让给他。
他想起曾今数次下朝后,他站在高阁上,欣赏鸣和亭中的顾苏指点江山的气度,拂去早朝的疲累。
他想起梯子倒下惊心动魄的一幕,她毫不犹豫松开手轻轻落入他怀里,像拥得世间最好的宝物。
结缘于亭,分别于亭。
他最终还是只能一人站在亭子里,看着她,天涯不归。
白雾中,队伍尽头行至正前,便要出角门。谢晏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忽然一阵风吹来,亭角的风铃齐奏,迷雾骤开,谢晏有感应似睁开眼。
那白布高高隆|起,堪堪遮住全身,身形分明不对!
他瞬间握紧拳手,眼前的端倪让他又有了新的力量。
“慢着!”谢晏大喝。
三元一惊,以为陛下不愿让顾姑娘火化,反悔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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