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野做错过什么吗?洗襟台坍塌时,她甚至不在当场。可她想为父亲昭雪为什么这么难,因为温阡是洗襟台的总督工,哪怕查清了何氏偷换木料、曲不惟买卖名额,父亲与老太傅三改图纸,张正清驱走通渠劳工,他还是要为这场事故负责,是故朝廷至今未能下一旨免罪诏书。
“玄鹰司曾经的老指挥使做错了什么吗?可是都点检软禁温阡以至洗襟台坍塌,他只能自戕谢罪。
“我知道哥哥为此案取证立功,朝廷可以赦免他的牵连之罪,甚至让他官复原职,但是不一样的,哥哥是臣,臣者讲究的是功过,皇后不同,为后者,天下只认一个‘德’字,父亲失德,即是元嘉失德,德不配位,元嘉已不能再做这个皇后了。”
章元嘉说着,朝赵疏跪下身,“官家,降旨吧。”
“臣妾趁着这几日,已经把后宫的事务交代好了。后宫琐事繁多,官家日后若缺人打理六宫,可以提怡嫔摄六宫权,她性子干练,做事最是省心。要是遇上什么烦心事,缺个人说知心话,官家可以去歇芳阁寻秦贵人,秦贵人性子静,擅倾听,最是善解人意。”章元嘉轻声道,“臣妾近来想了许多,才发现有桩事臣妾一直做错了。因为父亲,臣妾嫁给官家后,时而觉得与官家有隔阂,臣妾想不明白,总以为是至亲至疏夫妻,所以有时候总也放不下架子,甚至会与官家使些小性子。但是臣妾嫁给官家那天,是下了决心要做好官家的皇后的。原来这几年,臣妾做的从来都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寻常的妻,如果是皇后,她不会因为官家的疏离而心怀芥蒂,她该会明白官家的忧患与顾虑,该和官家一样心中装着江山臣民,而不是只有你我,是臣妾没有做好,才让官家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
赵疏听章元嘉说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他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本事,天生就懂得如何控制脾气,所以他一直是温和的,连爱恨在他眼中都是淡淡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他还记得遇见章元嘉是在多年前的一次宫宴上。
照理章鹤书脱离章氏大族以后,他的儿女是没资格参加宫宴的,但是章元嘉的母亲罗氏与裕亲王妃是表姐妹,裕亲王妃很喜欢这个性子温柔的表侄女,那次宫宴便将她带在身边。
赵疏到了宫宴,一眼就看到了章元嘉,她穿着一袭杏色绫罗裙,安静地坐在角落,像雨后初绽的新菊。
后来到了下一回家宴,赵疏便不经意在荣华长公主的面前问了一句,“章家的元嘉姑娘也来吗?”
长公主何许人也,闻弦音而知雅意,后来大小宫宴、家宴,几乎都有章元嘉的一席。偶尔到了乞巧、寒食这样的小节,赵疏去西坤宫请安,也能在何太后身边瞧见章元嘉。
章元嘉一直以为她与赵疏是在后来许多次的相会中,渐渐滋生出情意,后来有一回,她和赵疏坐在宫楼上灯日出,相互依偎着睡过去,醒来后不知时辰,她还担惊受怕了许久,害怕让人发现自己的心意,她喜欢的人,毕竟是东宫太子。
其实那次不久后,荣华长公主便对赵疏说:“你若看中了谁,只管说来,姑母帮你与官家说说看。”
就连一向严苛的昭化帝都在姻缘二字上遂了赵疏的心意,“帝者孤独,身边有个能说话的知心人,是难得的福气。太子妃么,德之一字为上,门第低些倒是无妨,你一直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朕相信你的眼光。”
赵疏于是如愿以偿地娶了章元嘉。
即使在大婚之夜掀开盖头之后,洗襟台未歇的烟尘让他的脸上失了笑颜,可是那份藏在平静下的温柔刻骨却一分不曾减少。
即使在他跪在先帝的病榻前,许诺会厘清案情还以真相,许下那个天地自鉴的决心后,他也从未想过要舍下她。
只是可能这就是为帝者的宿命吧。
有人相伴只是一时,这条长路注定孤寂,前尘因果汹涌澎湃地把他们推向分岔口,他们却不能像寻常夫妻那般抛下一切奔往彼端。
是故没有两全法。
赵疏道:“你说这些年你做错了,你不该是只做朕的妻,而是朕的皇后。”
“昭化十四年初春,朕大婚,朕等在东宫等候迎娶的,从来就不是一个皇后,只是朕的结发妻。”
赵疏蹲下身,看入章元嘉的眼,她的眼中有泪盈盈,“你说这一路你没有陪着我,你也错了,正因为你我总以寻常夫妻彼此相待,我才不是孤单的,这几年我才能撑下来,所以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在我这里,”赵疏伸手抚上自己心口,“结发妻的这个位子,谁也不能夺去。”
……
废后的旨意下得无声无息,几日后的廷议上,赵疏拟好圣旨,仿佛是顺带着提了一句。
随后群臣默然,只有礼部的官员站出来接了旨。
圣旨废章氏元嘉皇后之位,降为静妃,罚去慈恩寺思过赎罪,十年不得返京。
章元嘉是在三日后离宫的,这年的冬天竟不太冷,几场急雪过后,很快有了回暖的迹象,章元嘉离宫当日竟落起雨来,细雨缠绵不舍,宫中的妃嫔都来送她,连尚在病中的芸美人也来了,章元嘉立在雨中淡笑着与众人道别,随后带着医婆与婢女,轻装简行地上了路,驶往远方。
章元嘉离开的当夜,已经归还皇祠的皇后凤冠与袆衣就被宫中的一个姑姑从祠中请出,重新捧回了元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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