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修撰施礼谢过,又笑眯眯道:“怎敢劳烦郡主差人送来,既是臣向郡主请字,自是臣三日后前去十花楼求取。听闻郡主的十花楼蓄养了许多奇花异草,臣早就心向往之,便是臣只能在楼前一观,也是一桩天大荣幸。”
廖修撰人长得好看,话说得也好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虽然成玉今日心绪不佳,他这么絮絮叨叨的她也没觉得多烦,正要回应,却听到几步外连三突然开口,淡淡道:“廖大人,这幅瘦梅图你要看看吗?”
国师看了成玉一眼又看连三一眼,接着又看了廖修撰一眼,立刻道:“是啊,皇上着廖大人前来评画,这倒是廖大人的正经差事,我等不过到此来闲站陪同罢了。廖大人,还是请你来点评点评吧。”说着笑容可掬地从连三手中接过那幅画,示意要交给廖培英。
成玉眼观鼻鼻观心,自始至终没有朝那边望一眼,只听廖培英尴尬道:“却是培英失职了,多谢两位大人提点。”又听廖培英仓促中小声问了她一句:“那臣三日后来十花楼向郡主取字?”她点了点头,重新拿起那只橘子剥起来。
不多时小太监们搬来了凳子,接着便是皇帝赐座,诸位大臣落座,当然也再不可能有人东站站西站站随意找别人聊天了。大家这才开始正经评起画来。
皇帝坐在最高位,特命宦侍立于一侧,将公主们的画作展开,如此一来坐在下头的臣子和公主们便都能瞧得见。
皇帝今日着廖培英来评议公主们的画作,因廖修撰实则是个被仕途经济耽误了的灵魂画师。当年廖才子未及弱冠,却能被评为江南第一才子,除开他腹有乾坤诗才傲人外,更重要的是因他那一手连画圣杜公都称赞过的精湛画技。杜公赞他“一笔穷万象之妙”,说他潜心十年,造化当大胜于己。
因此今日廖培英做了主评,列位臣子的话就很少了,稍不留神就是班门弄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是不是。就只有国师觉得自己是个方外之人,可以不要面子,偶尔看到好玩的画作还会评点两句。
成玉压根儿没觉得今天水榭里这个阵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此当评议开始,相较于公主们的严阵以待,她多少有点敷衍和抽离。
当廖修撰领皇命开始一幅一幅点评公主们的习作时,成玉再一次领会到了这位才子的任达不拘。好歹面对的也是公主们,皇帝的亲妹子,廖修撰却丝毫没想过要给皇家面子似的,二十来幅画作评过去,毛病挑出来一大堆,什么用墨过浓,有墨无笔,运笔无力,墨多掩真,就连烟澜的那幅《秋月夜》,也没能入得了他的眼。
当宦侍展开烟澜那幅画时,出于好奇,成玉认真看了两眼,只觉用笔绵远秀致,用墨浓淡得宜,这种技巧她再练个三四年兴许才能赶得上。但就是这么一幅品相不俗的佳作,廖修撰看了片刻,却叹了口气:“十九公主是一位好画匠。”烟澜当场就变了脸色。画匠二字,端的扎心。
这么一个小小修撰,将自己十来个妹子的画作全损了一遍,皇帝却一点没生气,只笑笑道:“廖卿如此严厉,公主们灰了心,明日纷纷弃了画笔可怎好?”
廖修撰不以为然,直言不讳:“《礼记》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陛下花许多精力关怀公主们的书画教习,是希望公主们能知不足而后自反,而后自强。臣奉陛下之命评议公主们的画艺,便不能矫饰妄言,拖陛下的后腿。臣说话是有些直,但想必公主们也断不会因此而辜负陛下的苦心。”
皇帝笑骂:“你倒是总有道理,朕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倒回了朕四句。”接过沈公公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公主们的习作你瞧着有许多不足,朕瞧着,也有许多不足。不过前几日朕从红玉那儿拿回来了几幅画作,倒是很喜欢,你不妨也评评看。”
成玉刚剥完的橘子滚到了桌子底下。她自个儿的习作是个什么水平她是很清楚的。皇帝这不是要让她当众出丑吗?什么仇什么怨?!成玉微微撑着头,感到难以面对,心里暗暗祈祷着廖修撰能看在自己答应了给他写字帖的分上口下留情。
画卷徐徐展开。室中忽然静极。身边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成玉撑着额头垂着眼,心中不忿,心想有这么差吗,评你们的画作时我可没有倒抽凉气。
好一会儿,廖修撰的声音响起,那一把原本清亮的嗓音如在梦中,有些喃喃:“先师称臣‘一笔穷万象之妙’。臣今日始知,臣沽名钓誉了这许多年,若论一笔能穷万象之妙,臣,不及郡主。”
成玉一惊,猛然抬头。视线掠过宦臣展开的那幅画,只看到主色是赤色,但她的那三幅画两幅水墨一幅工笔,没有一幅用到了胭脂或者丹砂。她极为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兄,那不是臣妹的画。”
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的老师让你画仕女图,结果你却画了自个儿,这是终于觉出不好意思了?朕从你书房中拿出来的画,上面无款无章,不是你画的,又能是谁画的?”
听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的成玉震惊地看向方才被她一掠而过的那幅工笔仕女图,看清后终于明白适才满室倒抽凉气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幅少女击鞠图。画上的少女一身艳丽红裙,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左手勒着缰绳,右手被挡住了,只一小截泥金彩漆的杖头从马腹下露出,可见被挡住的右手应是握着球杖。显然是比赛结束了。少女神情有些松懈,似偏着头在听谁说话,明眸半合,红唇微勾,笑容含在嘴角含苞欲放,整个人生动得像是立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