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睁开眼睛,朦胧火光中,看见了近旁的白衣身影,她本能地低唤了声:“连三哥哥。”
那人垂下头来定定看着她,良久,语声有些哑:“你竟还在想着他。”
成玉一怔,努力睁了睁眼,这才看清,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人,并非连宋,而是季明枫。
记忆在一瞬间回笼。
回过神来的成玉方忆起,适才那梦,是梦也非梦,梦中发生的一切,俱是真实。不祥的绛月,噬人的洪峰,兵荒马乱,人仰驼翻,人间炼狱。当她立在高丘之上,眼睁睁看着那六岁的小女孩被洪流吞噬之时,一直颤巍巍悬在心中用以支撑最后一丝理智的那条线,突然就断了。她蓦地崩溃,大力甩开侍卫相拦的手,就要跳进洪流中去救那小孩子。
就在她不管不顾的一瞬间,绛月之下,洪流绵延的远方,忽有白衣青年踏浪而来。青年单手结莲花印,银光自指间漫出,于瞬刹里覆盖整个大地,银光所过之处,这片由沙洪筑成的地狱一寸一寸静止。青年微一抬手,葬身洪流的驼队和小女孩似被什么大力裹挟,猛地自泥沙之中跃出,坠落在小丘之上,不住地喘气咳嗽。
成玉见诸人得救,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砰地坠下,情绪大起大落间,来不及真正看清青年的容色,便昏了过去。
而今醒来方知,千钧一发里,救他们于将死之境的人,竟是季明枫。
季世子在那句有如控诉的“你竟还在想着他”之后,仿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没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温声告诉缓缓坐起来的成玉,此时他们安身之处乃附近沙山上的一个石窟。洪水已退,朱槿、梨响他们全都无事,其余随行之人,能救的他也都救下了,但毕竟来得晚了些,还是任流沙带走了几十兵丁和十来匹骆驼。
听闻有兵丁罹难,成玉怔了会儿,而后双手合十以大礼谢了季明枫,道能将大部分人保下来,已经是她不敢想的好结果。季明枫挡了她的礼,扶着脸色苍白的她重新靠倚在石床上,她才想起似的,又问季明枫缘何能这样及时地赶到,又能使出那样强大的术法,竟能在如此天灾之前救下他们。季明枫潦草地回答她是因他前些日子有一段奇遇,她也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就那样接受了这个说法。
洞中很快安静下来,唯余架在洞口前那堆篝火里燃着的柴枝,偶尔发出毕剥声,扰乱夜的清静。
成玉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堆篝火。劫后余生,本该是感性时刻,后怕也好,庆幸也好,终归不该似她此时这般心如止水。她同季明枫也该很有话聊,送亲队伍此时扎营在何处,物资损失几何,明日能否出发,是否需要调整路线,她需要关心的事其实有很多。但连成玉自己也无法理解,此时为何没有半点关心他事他物的欲望,心中唯余一片空荡。
在成玉空洞地望着那堆篝火之时,季明枫也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良久,季世子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他问她:“你是在失望吗,阿玉?”
“失望?”成玉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季明枫,不理解似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失望?”然后她飞快地否认了,“我没有啊。”口中虽是这样回答,胸中那先时还如镜湖一般毫无涟漪的一颗心,却突然咚咚、咚咚,渐渐跳得激烈起来。
季明枫又看了她一阵,唇角微抿了一下,极细微的一个动作,含着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苦涩:“你的确是在失望。”他一字一句,眸光清澈,仿若看透她心底,“你失望的是,在你危难之际,赶来救你的是我,不是连三。”
就在季明枫说出这话的一瞬间,成玉的心失重似的猛跳了一下,她愣住了,方才知晓,劫难之后她为何如此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正确的答案,却是她不能、不愿、无法承认,也无颜面对的答案。
“我说对了吗?”季明枫蹙眉看着她。
他说对了,但她无法回答他。
她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她说不清季明枫有没有生气,他只是不再看她了。他转过头去,目光停留在洞外的暗夜中,像是在思索什么,良久,重新转回头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扬了一扬。随着那简单的动作,半空中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几乎占据了半个石洞。
季明枫看着她,仍旧蹙着眉,声音却是温和的,含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知道,对他死心很难,但他已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却不能断情,苦的只会是你自己。阿玉,你若还不能清醒,我帮一帮你。”
说完这话,季明枫站起身来,抬指轻轻碰触了一下半空的水镜,便见镜中迷雾散开,出现了一片雪林。成玉认得,那是大将军府。如今冰雪满枝秋色不复的雪林正是此前她曾闯过的枫叶林。隆冬时节,退去红叶挂枝的璀璨,唯余嶙峋的枝干被冰雪裹覆住,蔓生出一种幽玄之感。
便在这片处处透着幽玄之意的冰天雪地中,成玉看见了久违的连宋,还有国师和烟澜。
成玉定定地望着那镜面。
是日雪霁,是个晴天,雪林中有一白玉桌,连三同国师正对坐弈棋。烟澜身着一袭白狐狸毛镶边的鹅黄缠枝莲披风,陪坐在连宋一侧。鹅黄色衬得她皮肤白润,精气神也好。烟澜右侧搭了个临时的小石台,方便她煮茶。石台上茶烟袅袅,烟澜提壶分茶,分好茶后,小心地端起一只盛满茶汤的白釉盏递给连宋。连宋接过一饮,将空杯重放回烟澜手中。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棋桌之上,未曾抬头,但一人还杯,一人接杯,还杯的动作熟练,接杯的动作流畅,就像烟澜为他递茶已递了千百次,而他还杯也还了千百次,才能有这样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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