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刮,接收信号的锅立马就歪了,唯一的一个台都看不到咯……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就凑在一块唱戏,你唱一句,我唱一句,老人们嗓子都唱哑了,但每天下午还是会准时的在大榕树下集合。”
“她们中大部分都不识字,却会唱戏,但唱得戏路窄,来来回回就那一出戏。”
“我们艺术团过去后,在那呆了小半个月,教会了她们几出戏,这些照片是他们唱给我们听后拍下来的……”
钱萍翻到最后一张。
是一个简陋的戏台子,戏台上有穿着戏服的前辈子,老人们坐在前边,照相时,好几个老人都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钱萍等人身上的戏服。
眼中有羡慕,有不舍,有怀念……
钱萍他们一走,他们又要恢复从前的寂寥生活,常年如一日,反反复复地哼唱的那几出戏词。
唱给自己听,唱给眼花耳聋的老伴听……
看完相册,钱萍道:“我们艺术团和村子有十年的约定,明年就是奔赴十年之约的时日,我和系里商量了,预备着明年暑假的时候,继续由我带队,小风和小唐呢,我想把你俩也带上。”
钱萍问:“肯去吗?”
风红缨和唐初夏相视一眼,齐齐点头。
“当然!”
钱萍笑了笑:“慰问孤寡老人是艺术团的公益活动,我事先说明,虽然是暑假工,但可没一分钱拿哦。”
风红缨也笑了:“公益演出谈钱就俗了……”
唐初夏跟着笑:“对。”
钱萍打趣:“我可是听说了啊,小风你藏得够深,北京五套房……”
这话一出,风红缨羞赧捂脸。
得,这个世界是绕不出五套房的梗了。
办公室里其乐融融,说说笑笑间,风红缨鼓起勇气,道:“老师,明天三校联谊上,我们班计划不绑跷。”
正在喝水的钱萍猛地呛口,坐立不安的唐初夏站了起来。
“钱老师,要改戏的人其实是我,明天上台,我打算不绑跷……”
钱萍放下茶杯,揪出几张纸擦拭,目光略过唐初夏的脸,最后停在风红缨身上。
“说吧,为什么突然要改?”
声音里没了刚才的喜悦,但也谈不上生气,就是很平淡的语气。
唐初夏:“老师,绑跷上台的确是咱们京剧行业的亮点,内行的人也许好这口,外行的人见了,虽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只要见了,都会赞咱们功底了得……”
毕竟解放后小脚女人越来越少,台上的唱戏之人踩着跷行动自如,于外人而言,新奇,震惊,胸腔中油然而发对表演者技艺精湛的赞美之情。
可这样真的好吗?
跷功的的确确是戏曲出色的技巧之一。
想要在台上给戏迷们呈现出美感,表演者需要深厚的功底,诚如唐初夏从小就开始练这门功,每每下了台,一双脚都红肿得不成样。
唱旦角的标配是每天都需要将双脚牢牢地绑在跷鞋上,背贴着墙。
就这样站着,站到全身上下都酸疼。
来办公室的路上,唐初夏对风红缨说:“我五六岁就开始练踩跷,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童年无时无刻不是在哭。”
“别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在院子里玩,我哭得像个泪人,不怕你笑话,就因为练跷功,我至今还跟我爸闹着别扭。”
“小时候不懂事,受不了跷功的折磨时,我就在日记本里发泄,骂我爸虐待我,恨我妈逼我学戏,我恨身边所有人,老师,同学,朋友,我一度想着长大后就不用承受这份痛苦了,可——”
说到这,鲜少情绪波动的唐初夏呜咽抽泣。
“可他们都在笑哇,他们在鼓掌,喝彩,夸我戏功绝赞……台上的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红缨,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台上那短短几分钟的跷功,他们不知道一个小女孩为此没了快乐的童年……”
说到最后,唐初夏趴在风红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撕心裂肺的无助模样惹得不少路过的同学驻足。
这种感觉风红缨深有体会。
在《京腔十三绝》视频中,她用小英红的身体跟着花旦师父连喜学了十一年的踩跷。
十一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每天醒来不是睁眼,而是浑浑噩噩的起身踩上跷板面对墙壁而站。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酷暑寒冬日日如此。
细胳膊细腿的小英红疼得双腿麻木无感,师父连喜依然不松口让她下来。
直到她多次酸麻晕倒之后,师父才准她从跷板上面下来。
下来时,双腿宛若灌了铅,行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烈刃之上。
纵是多年习武的风红缨都不得不呸一声跷功到底是何等没人性的训练。
小英红比唐初夏惨。
女子不缠足而去练跷功的戏子少之又少,在戏班里,小英红要一边承受来自师兄们的嘲笑,一边扛着练跷功的痛苦。
等她能稳当的踩着高跷不倒时,师父就拿着细细的竹篾棍子在后边守着,十一年里,打断的棍子能塞满好几间柴房。
拿着棍子逼着她踩跷行走,平地,泥泞的水中,堆码高高砖块的凹凸之地……
她都替小英红走过。
又过了些时日,师父在院中拉起绳子,接下来,她要踩跷立在麻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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