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可以去……”弥雅轻声重复,忽然抬眸笑笑地问,“如果我随便跳上出发的下一列车,然后随便挑个站下来,再随便上另一列车,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兰波平静地答道:“只要你有足够的路费。”
“不被检票员抓到就行了。”
“逃票不值得赞许。”
弥雅耸肩:“关我什么事。”
兰波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我到那边去买个冰淇淋,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站前广场上停泊的一辆餐车。车身漆成米黄色,布满夸张的甜筒图案,但除了冰淇淋以外,头发稀疏的男摊主还兜售少见的纸质地图、香烟、饮用水和做工粗糙的纪念品。
兰波大概在等着她再度拒绝。
于是弥雅仰头,笑眯眯地说道:“好啊,不过我可一个铜币都没有。”
他惊讶的表情让她笑意更深。
“那么请你在这边长椅上等我一下。”
“嗯。”
兰波两手各一个冰淇淋甜筒,转过身来,但长椅上空无一人。
他并不慌张,镇定地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长椅近旁。木条镂空的缝隙中透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兰波走过去,叹息:“弥雅。”
她应声从椅背后的阴影里站起来,等着兰波为她拙劣的恶作剧说些什么。
他将冰淇淋递给她,不予置评。
“如果是别人,你一转身早就真的逃走了。”
兰波坦然道:“但你不会。”
弥雅被噎得恼火,冷下声音:“那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也必须回去。”
兰波的唇线抿紧。
两人隔着长椅面对面站着,一拍僵硬的沉默。
“冰淇淋要化了。”兰波不与她继续争执,在长椅一端坐下。
她撇嘴,竟然一时不太确定应该怎么处理这个甜筒。
弥雅说不清上次吃到冰淇淋是什么时候。战时砂糖是稀缺物资,后期供应不足。改造营食堂也许供应,但她没留意。她对于冰淇淋最明晰的记忆要往时间的更深处走:福利院夏天的周日晚餐附带一个雪糕球,弥雅常被发到讨厌的巧克力味,那融化之后像是一碗甜腻的泥浆,齁得喉头难受,令她至今心有余悸。但兰波买的是最保险的香草味。
看兰波一眼,确定他没在盯着自己,弥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淇淋球。冰凉甘美的滋味刺激味蕾,她略微瞪大眼睛。好甜。但不讨厌。
她缓缓在长椅另一头坐下。
这张椅子正对火车站入口,广场情况一览无遗。
有列车进站,报站广播模糊在人潮的喧嚣中,风尘仆仆的旅客从巨大表盘下涌出,有人怀捧迎接来的亲朋赠予的花束,一边聊新闻时事地方见闻一边慢慢走,也有人拖着缺了一只轮子的行李箱快步只顾着往前冲。她与这些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短暂对上眼神,但谁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有真的看到她。
弥雅只是中央火车站这一背景画的一部分,一个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的金发少女,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与旅客们各自的目的地无关。
在嘈杂的音潮之中,她反而宛如身处碧波之下,视野澄澈,一切古怪地宁静。
转过头,弥雅知道兰波与她在同一片水域。
他也出神地看着前方,静止如一座迷路的雕像。冰淇淋就快要融化溃堤流下甜筒,他浑然不觉。这模样的兰波更像个孩子。
弥雅不禁莞尔。
他眼睫扇动,感应到什么,与她视线相碰,立刻回过神来。窘迫的笑意在他干净的眉宇间晃了一下。他索性连着甜筒边沿咬下一块,唇角沾上星点的乳白色,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香草味道。可能他的嘴唇尝起来同样甘甜又清爽。
弥雅凑到唇边的冰淇淋骤然发颤。她突兀地看向别处,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将甜筒剩余的部分狼吞虎咽塞下,她反手抹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离开改造营之后,你会到哪里去?”
“离开改造营之后?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总不会永远待在那里当教官。”
兰波怔了一下。
“还是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那种地方?”
他垂眸微笑:“的确不太可能。”
“所以?”
思索片刻,兰波诚实地答道:“我还没想好。双亲当然更希望我回海外重拾父亲的工作,或是用得上法学位的工作。但是我更想留在这里。什么工作都可以。”
“因为怕触景生情?”弥雅学着活用他此前的措辞。
兰波弯了弯眼角,神情中有种恬淡的悲哀。他似乎已经习惯对弥雅坦诚自己的软弱和伤痛,并没有试图隐瞒:“对。但不仅如此。”
弥雅没有追问他更多的缘由。
“你呢,弥雅?”
她不解地歪头:“什么?”
“如果毕业,你想要到哪里去?”
弥雅的嗓音发紧:“我没有想过。”
“那么你可以试着想一想。”
片刻的沉默。
兰波安静地注视她,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弥雅感到胸膛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骚动。她无法忍受这寂静和兰波的目光,只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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