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古家的事像一场荒唐闹剧。
本应该是今日这场相看的主角,古尚远只随意找了个托辞躲出去了不说,还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大庭广众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起,被他爹连同那位赵伯父一家撞了个正着。
古尚远他爹气得差点犯了心梗。
最有意思的是,赵家那位据说“温婉可人,性行淑均”的女儿,当众横眉竖眼地质问她爹:“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小妾、没有通房、不沾烟酒、洁身自好,满京城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青年?”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赵家姑娘啐了她爹一口,看也不看古尚远一眼就气冲冲地跑了。
留在现场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比一个更尴尬。
海寂给古尚远抚平了衣领,看着小姑娘跑得头也不回,贴在他耳边道:“这回你愿意人家也不要你了。”
古尚远哪有心思管这些,他胡乱整理着衣裳,生怕还有没收拾好的地方。即使早知道会被他爹知道,也没有心理准备会被这么多人撞见,还是在他最要紧的关头,也不知到底被看去了多少。
古尚远眼看着父亲浑身怒气按捺不住要发作了,只得搬出来海寂正是那位在燕青山上救驾的功臣。
古立峰这才正眼瞧海寂,一看之下也认出来了,细说起来,他们一行人都得感念她的恩情。
更何况身怀那样绝世武功的人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一口恶气被他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先是尴尬地送走了脸色也十分不好的赵家夫妇,才来询问海寂来府中有何贵干。
古尚远刚要开口替海寂答,就被古立峰狠狠瞪了一眼:“没你说话的份。”
海寂简单说了一下她娘同宋巧妍的渊源,就见古立峰怔愣在那里,显然很是错愕。
“你是,徐知乐的女儿?”
这个名字对于古立峰而言,也并不陌生,只是有些太久远了。
他还记得那个性格跳脱不羁的姑娘,是他夫人的手帕交,他和宋巧妍刚成婚那阵,她还时常来府里,会给宋巧妍带很多小零食,会偷偷威胁他不要欺负宋巧妍。
后来两人关系疏远了,徐知乐不再来府里,宋巧妍也很少出门,更多的是把自己关在房里。
古立峰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每次徐知乐来拜访时,宋巧妍都会装出她们夫妻感情甚好的样子,而每当她离开后,宋巧妍的笑容转眼就消失了,人前人后全然是两副模样。
终于有一回,徐知乐折而复返,正听见她们夫妻在吵架,古立峰推搡了宋巧妍一把,正巧被徐知乐看见了,她恼怒万分,抄起一旁的花瓶就要往他头上砸。
但花瓶最终没砸下去,是被宋巧妍拦住了。
宋巧妍让徐知乐不要管她们夫妻俩的事,徐知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自那以后就极少来往了。
古立峰那时在一旁畅快地冷笑,他的夫人,他费尽心思娶进门的夫人,永远高傲的不可一世,从不肯低头看他一眼,也绝不向任何人示弱,到最后还不是众叛亲离。
他一个一个地往家里抬女人,她始终无动于衷;她最好的朋友甩开了她的手,她连着四五天几乎没吃没喝。
徐知乐一家遇到山匪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宋巧妍当场昏迷了过去,而那时她腹中怀着她们第一个孩子,也因为这场意外而失去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徐知乐的女儿在多年以后居然来到了京城,来看望她母亲的故交。
宋巧妍也没有想到。
她怔愣地坐在桌对面,双眼直勾勾盯着海寂的脸,手里的帕子被拧成长长的一股。
海寂也细细端详着对面的妇人。
她面容姣好,保养得宜,只眼角有些细纹,体型略显富态,但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俏丽的美人,古尚远脸上凡是好看的地方,全是遗传自他娘。
但她气色不好,神色很是憔悴,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那种疲惫是由内而外、从心到身的疲惫,是在经年累月枯水般的生活里被抽干了所有的期待和希望,无所求亦无所得的疲惫。
这种疲惫,海寂在母亲去世前那两年里也感受到过。
她们两两对望,像是在看着彼此,却又不是。
好像她们视线穿透了对方,看到的却是同一个人。
而她们正是因为那一个人才被连结在了一起。
宋巧妍绞着手帕的双手不断颤抖,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有些空洞的眼睛里,却缓缓地掉下泪来。
泪水冲开了她用来掩饰苍白脸色的脂粉,眼底下是一片青黑。
“知乐,知乐,我的知乐……”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咸涩的泪水流进口中,她却恍然不觉,“你怎么不回来看我啊知乐……是我错了……你别生我气了……是我错了……”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收敛不住,海寂上前轻轻拥住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和,像是那时候母亲抱着她、哄着生病的她一样。
“我回来了。”她轻轻道。
古尚远从没见母亲待谁这么热情亲切过。
从他记事起,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冷冷淡淡的,对他偶尔的关怀也是口不对心,甚至还会有一些难掩的厌恶。后来他长大些,能体会母亲的处境,也更体贴母亲,母子关系才稍稍亲近了些。
但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拉着一个人的手,完全舍不得放开的时候。
要是换了是旁人,他心里肯定要感到酸楚。
但这人是海寂,他由衷地替母亲和海寂感到高兴。
因着海寂身份的挑明,他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个人到他自己院里闷着喝酒去了,甚至没心思再来责问他,他乐得清静,在母亲院里忙前忙后地布置。
宋巧妍这会儿心情好转了很多,她拉着海寂的手,两人一起坐在窗边的软塌上,肩挨着肩,叫宋巧妍想起和徐知乐少时一起玩闹的那些时光。
她看着儿子忙活着张罗晚膳的身影,凑在海寂耳边道:“要是我还没有老眼昏花的话,我这傻儿子,是不是对你起了什么不正经的心思?”
海寂不打算瞒她,就照实了说:“有过几回肌肤之亲。”
宋巧妍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看古尚远,又看看海寂,半点没恼,反而笑起来,“亏得你不嫌弃他,我这儿子蠢着呢,又一板一眼的,没半点情趣,真是难为你了。”
“没有的事。”海寂替古尚远说了句公道话,“他挺有趣的。”
海寂说的认真,却逗得宋巧妍直笑个不停。
“得了吧,你何必替他圆场。”宋巧妍止了笑,又问,“既然如此,你是什么打算?他爹属意姓赵的那家的女儿,只是人家姑娘还不到十六,他儿子都二十多了,怎么配得上人家水灵灵的小姑娘,也不臊得慌。”
宋巧妍眨眨眼,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句话,下意识去挽海寂的胳膊:“可没有说我们家阿寂年纪大就该配我那傻儿子的意思。”
这样的动作,宋巧妍从前做过无数回,没想到隔了这许多年,倒还依然顺手。
海寂任她抱着,看着古尚远表面上在忙活,实际上一直竖着耳朵企图偷听这边的谈话,对宋巧妍说:“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要不是宋巧妍心早就偏到海那边去了,换了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听了海寂这明摆着不会对她儿子负责任的话,肯定要掀了桌把人撵出去了。
可她自己就困在这深宅大院里,终日行尸走肉般活着,早对婚姻一事失望透顶,只恨当初没听徐知乐的规劝,还笑她天真幼稚。
宋巧妍只沉沉地叹了口气,看向海寂的眼神里有慈爱也有惘然,“不成亲好,你是个好孩子,即使你愿意嫁来古家我也不会同意的,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干嘛非要往别人家乌漆抹糟的后院里钻呢。”
“我是无所谓,他们古家指望他传宗接代,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好歹母子一场,只要他自己做了选择,过得开心,我也没什么好遗憾和愧疚的了。”宋巧妍并非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她早早就耗尽了心力,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关怀一个跟别人姓的孩子。
后来古尚远有意和她修复关系,想尽办法讨好她,脾气秉性也和他父亲完全不同,她才勉强愿意接纳他。
不像海寂,她第一眼看到海寂,看到她肖似徐知乐的面容,感受到她如同徐知乐一样坚毅倔强的性情,就不禁倍感亲切、热泪盈眶。
她的知乐,时隔多年,终于肯回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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