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问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夙未勾了勾嘴角。
他很少会笑,更不会笑出声。那表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朱大人原是来上门讨教的。也罢,今日说好是臣子间坦诚相待,便不瞒你。孤的黑羽卫在拦下大臣家信后,便要记录排查一番。而这其中既包括明面上的通报,也有暗言暗语。但既然是暗语,便一定有端倪可察觉。朱大人书信中自半年前起便出现过‘风痛’这个词句。”
朱庭茂不语,内心却剧烈翻涌。
他罹患风痛多年,将此二字选为暗语字眼,实该最不易引人察觉。
“不错,风痛二字看似无异,却是告疾之意,若书与家中老幼,实则在一千封家书中也难出现一次。只因疾患乃讳忌,亦徒增烦扰。此二字看似合理,却不合情。而在你传与海城乡故的家书中,仅月内便出现过三次,随后康王死讯便传来。此为破绽之一。”
“此次征讨碧疆,你未料到孤会亲自出征,先前截获送往宫中战报的暗线便用不得了,你只得想法子跟到前线来。身为佐史,本不必随军出征,你倒是不惜拉上几名主簿为你打掩护,反而露了马脚。此为破绽之二。”
“数日前,孤的右将军掩藏身份回营向孤汇报,你心中算到此事可能与你破坏光要营突袭一事有关,连夜叫人换下了审讯的讯吏,叫他暗下黑手除了被讯问者。此为破绽之三。”
“你若愿意,孤还能为你数出许多。可怜朱大人浑身破绽,竟以为自己金刚不破之身。差遣你的人,当真是眼神不好。”
朱庭茂浑身发抖,不知是痛急还是怒火攻心,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陛下尽可以逞口舌之快,我已然是个废人,多听几句也不过挠痒痒一般......”
“朱大人这是要拉上全家一起陪葬吗?不过也对,听闻朱大人最宠爱的独子一年前因染时疾去了,如今想来是再无留恋了吧。”
朱庭茂虽然表情未变,呼吸却急促起来。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肖南回,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眼熟。
是了,这朱庭茂和在霍州时的安律何其相似。都是轻易便能为那不知身份的人卖命,又都是失了至亲至爱之人。
“孤不是第一次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此刻没有将你直接交于廷尉与右监,便是想听你说上几句真心话。此时不说,孤也不知你是否还有机会再开口了。”
朱庭茂脸上神情变幻,他似是陷入到了对过往的回忆中,最终不得不回到现实来。
良久,他喃喃开口道。
“陛下是这山河的主,却做不了这天地的主。”
夙未轻拢衣袖,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他腕上的舍利子。
“生老病死,阴晴荣枯,星移斗转,何时因过人心而转移?朱大人怕不是老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朱庭茂的情绪激动起来,这是他被钉在木架上后,第一次试图挣扎,带着全身的铁链都铮铮作响,“敢问陛下可知,那涅泫裘氏昏聩荒诞至此,为何还能在这江山之上称王数百年?裘氏一族的秘密,陛下当真不想知道吗?”
丁未翔已然拔刀而起,刀尖直指朱庭茂的喉咙。
“放肆!”
“未翔。”夙未的声音淡淡的,丁未翔却还是将刀入鞘,只是整个人站得离皇帝又近了几分。
“传闻涅泫第四十九任皇帝裘鸢可通神明、驭五行,你说的秘密,可是指这个?”
那人说的轻巧,肖南回在一旁却听得惊诧连连。
这是什么皇家秘辛?她可不可以不听?皇帝该不会一会就要杀她灭口了吧?
朱庭茂对夙未所言却丝毫不感到惊讶,脸上反而流露出疯狂的神色来:“不错!只有神之血脉才会是这天地间真正的王者,能为神臣,万死不辞!”
“你要同孤说,这世间当真有神明降临,而你效忠之人,便是这神明的后代?”
“他不是神的后代,他就是神明本身。”朱庭茂抬起头来,大睁的双目里有红色血丝在蔓延。此刻的他像是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眼中放出奇异的光来,“陛下何不同我一道去瞧瞧那神迹?任谁瞧过了都会折服于它的,只要诚心侍奉,莫说这天下,便是长生不老、永葆年华也......”
“孤看你是疯了。”
夙未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他对此人的兴趣也冷却下来。
“拖下去,好好审。查清康王的事是否同他有关。”
丁未翔领命,差人将朱庭茂从木架上卸下,向大帐外拖去。
锁链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就从肖南回脚边划过。
朱庭茂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短短一瞬,突然大叫道:“肖大人,青怀候可还安好?”
肖南回一愣,还没等做出反应,朱庭茂已然移开目光,嘴中开始碎碎念叨着些不知所云的话,时而大笑、时而狂语谩骂,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已经神志癫狂。
朱庭茂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直至半点声音也无。
大帐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丁未翔与鹿松平都静立不语,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氛围。
肖南回也只得尴尬站着,她开始有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帐子里。
好像,是皇帝叫她进来的?
“你们出去吧,孤想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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