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邹家便是靠着陵前血这味药材发的家,而那陵前血又不知是从多少野鹿血肉之中掠夺来的。如今邹思防下落不明,邹府上下都为沈家所役,竟被差遣去牧鹿。便连赵西梅这样昔日养尊处优、吆五喝六的当家主母,都要俯身去伺候那四只蹄子的畜生。谁若听了此事,不得道一声天道好轮回呢?
深吸一口气,她跟在丁未翔身后,总想寻着机会蹭到那人身旁,将自己方才关于仆呼那的一系列推断说与他听。然而碍于那沈央央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担忧推断不足反而打草惊蛇,只得将这重重心事压下来,同其他人一起、沉默地向着那道两山之间孤零零的城门而去。
脚下仍旧是湿润的滩涂地,那与其说是一条小路,不如说是被围出的具有小路形状的一条地面。若非鹿群,滩涂地上根本难寻这条路的踪迹。至于那些隐藏在黑暗树丛中的其他小径是否另有凶险,肖南回并不得而知。
穿过那片杉木林即入城门,门内道路依旧狭窄,左右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壁,山壁间偶有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无法判断是山体间天然形成的裂缝、还是后天人为雕凿。
左边的半边山体已然被凿空,四处遍布挖掘煤矿留下的巨大黑洞,而右边山体则刀削斧砍一般形成一个巨大断面。断面被雨水常年冲刷,形成一面寸草不生的陡峭岩壁,岩壁上被掏出无数或大或小的洞窟,猛地一看好似前人用于雕凿佛像的石窟,可细看便会发现,那其中并无塑像,只有一些空落落的石台。
她此前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府城结构,有意放慢了些脚步,想要再看仔细些。
那些石台底部成瓣状,似乎是莲花的形状,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上面雕琢的花纹已经磨损,看不出雕工年代。
肖南回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窟。
这个深深嵌进山体里的洞窟比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有些不同,粗略估计也可同时容纳数百人,其内壁上有雕凿的符文花样,密密麻麻地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耸的洞顶,又在天顶中央汇聚成一个小洞,洞口正向下滴着某种黑色的液体,液体落下的地方正是那洞窟内唯一的一座石台。
几名灰衣护卫举着火把走过,火光照亮那洞窟的背墙,肖南回发现,那墙上有一片向四周蔓延的焦黑,似乎并非天然形成,却又不像是颜料渲染出来的。
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即便今晚刚下过雨,也仍然十分明显。
是煤油味。
她望向那道圆形的石台,这才看明白那石台上雕的是什么。
那一瓣一瓣的造型并非莲花、而是火焰,火焰与石台中间的沟壑里填着流动的黑色火油,不难想象有火星将其引燃之后,这洞窟内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用很轻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
“那是北方息慎一族举行焚化礼的地方。”
肖南回愕然。
焚化,既为烧尸。
除去寺庙高僧多用焚化礼,民间少有人遵循此礼,更遑论亲王贵胄乃至皇家。不论魂衣亦或是寿器,都是为了保存人的尸身完整,以求能早登极乐、以完人之身投往来世。如若尸身有缺、甚至不见尸身,则视为大凶。
“息慎族人信奉灵魂不灭,人死之后,魂魄可以成鬼神,或是寄居于天地间的生灵草木之上,守护其生前的亲友爱人。”
“可是这同焚化礼有何关系?”
“如若人已死,魂魄便已不在,生前肉身仿佛一只被倒空的容器,此时便要尽快将其焚毁,否则便会有其他东西占据其中。”
其他东西是什么东西?
肖南回还想再问,前方的沈央央已停下脚步。
“我只能带你们过一道门,进二道门必须要见过阿婆才行。”
区区一个地方氏族,竟还要设两道府门,真真是好大的做派。
只是在这荒山之中,再阔绰的做派又能给谁看呢?又或者说,这并非是一种财权上的炫耀,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戒备模式。
不论是阙城皇都的那三道城墙,还是羽林别苑层层叠叠的院落布局,归根结底都是一种防卫手段,至于防范的对象究竟是谁,那便各有各的说法了。
晃神间,那洞窟中几名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灰衣护卫已径直向他们走来。
肖南回的视线落在那些人背后的刀鞘上。
那些刀并非寻常护卫惯用的雁翅刀或横刀,而是弯弯的、尖尖的,像是晴夜里的新月。
她收回视线,却与丁未翔的目光相碰,两个人的眼神短暂交汇了片刻便移开来,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是冤家路窄。
当初从穆尔赫回赤州的时候,她曾在断桥上与几名弯刀刺客交手。彼时她若没有平弦在手,恐怕此时坟头上的草已有三尺高。
火把的热度逼近,那几名灰衣武者转瞬间已到了跟前,几人身后还跟着一人。
那是一名穿着朴素的银发老妇,猛地一瞧同阙城那些含饴弄孙的老人也没什么区别,可待她抬起头来便能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上嵌着两只死鱼的肚子一样泛白浑浊的眼珠子,两片薄薄的嘴唇深深瘪进下巴里,像是老榆树上的一道疤结。
都说衰老本是人之常态,可不知为何,时光在这张脸上留下的痕迹却像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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