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顶着的那一张脸,悄然无声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微有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幽深的眸底泛着一点见愁熟悉的、陈旧暗冷似青苔的颜色,把浩荡流淌的时光都锁进了里面。
虽有妖邪气,却只淡淡。
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自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以来,受八方阎殿之命,鬼王族一直在研究魂傀之术,利用极域可操纵轮回,强行将六百余年前殒身的十九洲修士散碎魂魄聚集起来,拼接修补,重融为魂,乃谓之‘魂中傀,鬼中鬼’,欲要以此来对付你们。此次征召,便是要赶赴黄泉,唤醒最后一批魂傀。”
最后一批。
也就是说,前面的都已经完成了。
见愁突然就觉出了一种压抑的难受,喘不过气来,只一转瞬,便想到了十九洲正面前线那头:“卯城那边怎么样了?”
“已攻下来大半,十拿九稳了。”
见愁在彀中楼中,所能获知消息的渠道有限,傅朝生在外面,却是一清二楚的。
卯城这一场,是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这极域的第二重防线上压了极多的兵力,不管是十九洲还是极域,都是拼尽了全力地打。
只是他们又如何算得过谢不臣?
阵法有一座,就被破去一座;计谋有一重,就被解开一重。诸般阴谋阳谋,竟无一种能奏效,不管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在十九洲一方算计之中。
极域一方又气又急,偏苦无破解之法。
十九洲一方更对这一位昆吾天骄的本事有了全新的认知,只觉他算起来实不输给当年的横虚真人,担得起“天眷道子”的名号,大局上,更有叫人胆寒的本事。
一来二去,也不知哪个好事者先传了出来,竟言他乃天降紫微之相,是谓之“紫微道子”。
紫微者,北辰也。
众星之主。
凡人世间历朝历代,多以喻帝皇,是为“帝星”。
“紫微道子……”见愁听后,慢慢地念了一声,也笑了一声,“倒也算契合了他‘人皇之道’了。”
傅朝生并不待见谢不臣。
听得见愁这话里俨然有觉得谢不臣这“紫微道子”名副其实的意思,便微微皱了眉。
所以他没接话。
见愁于是抬眸来看他,问道:“我记得,先前朝生道友误吞了半颗心?”
算不上是误吞……
傅朝生本就是妖,只要他想,不管是十九洲的修士,还是极域的魂魄,天下众生,皆能一口吞吃。
只是见愁这么问,也不算有错。
他回望她,点了点头:“是有此事。”
见愁又问:“此后可觉有何异样不妥?”
这个问题,她好像已经问过一次了。
傅朝生记得,在鬼门关一役结束后,见愁养伤从驻地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回答过一遍了。
为什么还要问一次?
傅朝生有些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前几日未觉异样,这几日虽有些怪异,但似乎与此无关。”
“……”
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审视。
她看了他有好半晌,眸底闪烁,却没说话,只抬步向他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两人站得本就很不远,见愁这几步的步幅虽然不大,可却让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
而且,直到贴近了,她也还未停止。
这一个刹那,傅朝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和躁动,是那种让他不自在的怪异之感。
面对着见愁的逼近,他下意识后退。
只三两步已退回了上首摆着的那太师椅前,被她轻轻抬手一搭肩膀,便坐进了椅中。
见愁微一俯身,顷刻间莲照浮艳的五官消失不见,距离傅朝生仅有咫尺的这一张面容,是她原本的面容。
温和,平静。
但此时此刻,过分的平静,反好似蕴蓄着一股惊心动魄之感。
她浅淡的视线没从傅朝生面上移开,只道:“扔祂出去。”
傅朝生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既然是故友发话,他便将腰间挂着的那一块鱼形的玉佩解了下来,从这议事厅中扔了出去。
“啪”一声响,扔得很远了。
见愁没回头看一眼。
她一手轻轻地搭着傅朝生的肩,藏蓝衣袍上一片片精致的绣纹,在掌下有微凉的触感;另一手却压在了左侧的扶手上,深紫的雕漆衬得她手指修长而白皙。
修长的脖颈低凑下来,是绝难让人放松的姿态。
压迫。
甚而侵略。
近。
太近了。
傅朝生觉得自己轻轻一眨眼,都能碰到她低垂的、浓长的眼睫。
口干舌燥。
身体紧绷。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他试图开口:“故友……”
然而声音一出,竟有些喑哑发颤。
见愁慢慢眨了眨眼,因背对着外面的天光,所以眸底深暗的一片,什么也未泄露。
搭在他肩上的右手,已抬了一些。
微凉的指尖,触到他颈侧,激起了一阵陌生的战栗。
身体里的妖力,又开始躁动。
即便是在彀中楼那一日,也未有此刻强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