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年岁不长,他尚还依稀记得他小时在母亲怀中闹别扭耍脾气的事情,但好像时间也过去得太久了,他都记不起这些年他有脾气的时候了。
举家业,走四方,其中的第一桩落在肩上,便是要人的命,他都不见得有什么动摇,但刚才的那一刻,他想着张长行要是再多说一句,便是麻烦一些,他也要让张长行如自己亲口所说,让此人的妻儿子女跟着他死绝。
他以为自己能忍受很多,如今看来,还是有一些他明显不想忍的事啊。
常伯樊想着,又翘了下嘴角,对此时头颅另挪他处,不敢看他的人说道:“张大人,可有决定了?”
他这话问得温温和和,但张长行此刻不知为何已不像之前那般尚存胆量与他周旋,没死的心这厢他彻底死了,只见他颓然一垂头,无力哀叹道:“说罢,你想如何?”
常伯樊收住了翘起的唇角,对他漠然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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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苑娘半夜等到了丈夫的回来。
常伯樊带着一身寒意回了飞琰院,一回来就静坐在苏苑娘日日处理公中,读书作画的书桌前,守夜的丫鬟端来茶水,被他挥退,过了片刻,只听合拢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在寂静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吱吖声。
这晚苏苑娘惟恐外面发什么事她不知晓,就是夜深丫鬟催她入睡,她也是合衣半靠在床头,随时都能起身。
她没等来什么消息,却是等到了丫鬟来说姑爷回来了。
她起床让通秋去厨房端点吃的来,就来了通秋所说的姑爷在的侧厢书房。
她伸出一手推开门,搭在肩上的毛披往下落,她收回手拢了拢,方才抬头往里看去。
她一抬头,看到了一双静如静夜的双眸,里面似是什么都没有,再细看看,又似什么都有。
苏苑娘看不懂这双眼睛,又觉着自己也看不懂这双眼睛的主人,她怔在原地,却见他快快站起了身,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不进来?外面风大。”看她推开门不进来,常伯樊忙过来揽着她的肩把她带进来,关上门带着她往桌前走:“是没睡吗?今日事忙,一时忘了让人回来知会你一声。”
苏苑娘没有出声,等他带她坐在长榻处双双落坐,她犹豫着伸出手,搭上他的手……
正准备着要靠上他,却发现刚搭上的手微凉,苏苑娘心下一滞,看了看他身上浅薄的丝绒衣。
是有些薄了。
她把身上的披风取下,盖到了他的腿上。
“为夫不冷。”常伯樊笑了,他眼里现出明显的笑意,嘴里温和道。
说是这般说,他说话间,揽过了苏苑娘靠着自己,又拉了拉披风,把披风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北方冷吗?”苏苑娘随着他的手势,自然而然靠向了他的肩,问道。
“听说冷。”常伯樊低头,看着火光中她细嫩洁白的脸容,轻声道:“苑娘也没回过是罢?”
“没有,”苏苑娘摇头,“哥哥生于京城,我是娘亲到了临苏后才生的。”
“但我听爹爹娘亲说过。”她又道,说着她偏过头,对上在她上面的那双眼,“我们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常伯樊双手抱紧了她,把她抱入了怀里,头抵着她温暖细长的颈项,“一定去。”
非去不可。
不去可能就晚了。
难道真要等到被人分瓜而亡的那天才悔不当初吗?
那不是他常伯樊。
事情再难,风险再大,他也必须要去为自己争这一场。
“好。”常伯樊想去,苏苑娘也想去。
她要见见她兄长。
兄长回不来,便只能她去京城了。
“苑娘也想去?”见她点头应好,不像往常般默不出声一言不发,常伯樊稍稍愣了一下。
“想,”有些话不能和常伯樊说,但有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苏苑娘对他有所隐瞒,可赤诚不减,未曾想过欺骗,“想见兄长见长嫂,想……”
她搭上了那只抱于她腹前的手,听着在她背后微微跳动的心跳声,顿了一下后接着道:“想问问我哥哥,可有法子带爹爹娘亲回去,若是三五年不行,十年可行?”
“你想让他们回去?”乍听之下,常伯樊震惊住了,过了片刻方才回过神,绕过头来看着她的脸不放。
“是呢,”相比他的失惊,苏苑娘却是淡定,“哥哥比我聪明。”
再聪明也得有那权势,京城苏家为了保全一门的荣华富贵,才让岳父远走的临苏。
汾州离京城遥远,就是有那快马赶路,马不停蹄走官道也要走二三十个日子,平民百姓单靠一己之力去往京城,这一年一半的日子就没了,苏家让她父亲走的这般遥远,就没想过让他回来,便是当亲戚走动,兴许都未有过此念头。
她父亲不仅是被君主流放了,他同时也被家族流放了,想回去,谈何容易?除非护国公府倒了,苏家没了。
可苏家若是没了,她父亲还是她父亲吗?到时候就是回去了,又有何用?
“苑娘,”常伯樊想了又想,刻意放平了口气,比平日更为柔声与她道:“你怎么想到这事上去了?”
这绝对不是岳父岳母的主意,那二位老人绝不会与他们女儿说出这等话来。
“哥哥比我聪明。”苏苑娘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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