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横下心,推开门。
未殊并不是不想叫住她,他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方才那一声吼已经抽走了他的所有勇略,看着她的背影不作留恋地离去,他想,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她抽身离开。
每一次……每一次不都是这样?
她走得很干脆,不回头,留给他的则只有无止尽的噩梦的河流。流水浮尸,残兵断刃,大雨倾盆,却不能将血腥气稍稍洗去分毫。铁骑,厮杀,无数张扭曲的挣扎的脸孔。有人在骂他:“妖孽!祸害!”有人在温和地安慰他:“没有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人在恳求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风雪声拍打着窗扉,梦境一层深似一层,好像回环往复永无穷尽的阶梯。他裹紧了被褥犹觉寒意侵人,他有些无奈地想,原来无论在黑暗里生活了多久,他终究是需要光和暖的。他终究是期待光和暖的。
这不是噩梦,他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记忆,是深埋的成灰的记忆。突然被风雪搅动起来,洒了他满头满脸,他不能辨别,才更加痛苦。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像沉闷的钟,像钝重的刀,砸过来,割下去,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寒冷和孤独。
阿苦将所有的灯烛都搬进了东厢房里来,屋外风雪呼啸,屋内亮如白昼。
在一片眩目的明亮中,阿苦一步步上前,试图靠近那个做噩梦的人。他其实很安分,平躺床上,被褥盖得整齐,如果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惨白的脸庞,他正如一个熟睡的寻常少年。
她不敢唤他,她怕醒来的他更难对付。她将那只小熏炉热过了,想放入他怀里去。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人的床榻,有些羞臊,心底里却还隐隐有一种要命的兴奋,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被褥里,将熏炉放好了,他的被褥沾惹了太多他的气息,暖暖的,温软得令她留恋。她咬咬牙,欲抽出手来,却听啪地一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他抓得很用力,她几乎立刻就要喊疼,好歹忍住了,他已喃喃出声:“阿苦……”
她惊骇地回头看他。他却仍是闭着眼的,过于明亮的光让他的疲倦和痛苦都无所遁形,她的心突然狠狠一缩,像被鞭子凌空抽了一记。
她没有应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苦?”语调微微上扬,似在询问,却是哀恳,“别……别走……”
他还停留在前半夜吧?她默了片刻,将他的手反握住,径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我不走,你睡吧。”
仿佛是安下了心,他不再说话了。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腿坐得酸了,便想抽出手离去。他的手却好像自有知觉,手指张开将她抓得更紧。
她眨了眨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
当未殊从迷梦中醒来,他已经把阿苦纤白的手腕抓得麻木。看着她咋咋呼呼地捧着手腕细吹,他却别过了头去。
然而阿苦却也只是说了句:“你真厉害,睡着了还那么大力气。”并没丝毫怨怪他的意思。看他已清醒泰半,她便转身走人。
他想问她去哪里,话到口边又潜生出奇异的胆怯。房内一片静默,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瓦上的声音,像是谁轻盈地步来,在偷听他的心声。
***
钱阿苦其实压根没想那么多,她满脑子想的便是出去玩。
来到司天台里快一个月,她都要被闷成傻子了。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师父变成了傻子,她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回房,找出来师父给她的新衣衫,轻软的夹袄,淡淡的清水样颜色,领口边缀了细细的雪白绒毛。她揽紧衣襟,那绒毛便轻轻蹭着她的脸,痒乎乎的很舒服。
她走出司天台,才发现整座西平京已被大雪覆盖,遍天遍地的洁白,她踩出一脚,便陷进了积雪里。
她高兴地要叫起来,往前直跑,在雪地里跑出一条小小的道路来。她要去找小葫芦玩雪!
可是小葫芦却不在桂花坊里。
是莫先生来开的门。看到那张严肃的橘皮老脸,阿苦忍不住往后一缩。莫先生没有请她进门,上下打量她一番,慢吞吞地道:“嫮儿去横城门了。”
横城门?横城门有什么可玩的吗?阿苦疑惑不解地又往横城门跑,然而才到半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涌动成一股推推搡搡的潮,把她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横城门边。
她睁大了眼睛。
威武高大的城楼上是常年执戟的甲兵。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根本不因城楼下的人头涌动而动容分毫。
“横城门”三个古老的大字边,用麻绳悬下来四五具尸首,一个个已经死透,天边惨白的风卷着冰凉的雪扑打在他们血迹淋漓的脸上,化成古怪的水从高空滴落下来。
“太过分了……”有人在低低地呢喃。
“毕竟是假的。”有人在叹气,“要是真的,不会这么简单。”
“早就没有真的了。”有人冷笑,“早就死绝了!”
“这是昏了头了,自不量力。”有人无奈地摇头。
阿苦听得一知半解,只想着去找小葫芦。可是她将人群扫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没扫见她,胸肺都快被人群挤裂了。忽然人们又一阵骚动,有人喊出了声:“舍卢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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