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言语了。
时至近午,日隐不出,天际压下冷漠的阴云,秋风清峭,河水沉滞。他忽而望见一艘小船从岑河上游而来,船上人披甲执戈,溯流而下,而下游一座旗亭旁正站着几个兵士,要待接过这小船上的人。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语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这条河对徐国太过重要,是以守河的将士每日须轮岗三班,巡逻十二次。”
他低头寥寥一笑,“原来岑河上自有岗哨,在下还多此一举地提醒您。”
她大度地笑起来,“这类事情,自然不能随意让人知晓,军船都须掩蔽起来。”
柳斜桥看了她一眼。她绚烂的笑容里仿佛带着钩子,诱惑着每一个不慎望了进去的人。他收回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过,“那您便不应当让我知晓。”
她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
“我不是徐国人。”他又道。
“那你是哪国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丰国人。”他回答得很快,也许有些太快了。
她点头,“说的是。我险些都要忘了。”
***
此后她便再没有说过这样试探的话。她笑着给他挟菜,向他介绍岑都风物,带他在岑河边悠闲地走了一遭。阴天的河流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云层堆积之下浑浊的水浪裹挟着尘埃缓慢流动,不远处云霭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国的旗帜。他想,这条河大约是被鲜血漂染过无数次了,才会这样淡漠而克制吧。
而就这样和她平平静静地谈天说地,好像也是不错的。他咳嗽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就会紧一些,目光投注过来时,当真怀着紧张。最后她好像再也无法忍受,到近黄昏时,带他走进了一家医馆。许是因天气的缘故,医馆里病人略多,她还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会。他问她:“为何来这里?”
她理所当然道:“你都咳了好几日了,自然要看看。”
他却忽然缩回了手,站起身来,有些不自然地道:“算了吧。”
她不解地道:“为何?此处无人认识你我,也不给那些大臣留口舌,你让大夫看看,咱们开了药便走。”
“治不好的。”他道,“这不是寻常的风寒,我自己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的心却突然颤抖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他手臂上,关切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论如何,试试看吧。”
“不劳您费心了!”他的话音似发狠,嘴唇抿紧,脸色微微发了白。她脸色微微变了,却是拉他走了出去,到一条小巷里,才低声道:“柳先生。”
这一声唤,竟让他整个人晃了一晃。
他低眉看去,她怔怔地凝注着他,好像也在猜测着他的心思。对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个谜?她已经不再直接刺探他的底细,也不再随意揣度他的用心,她只是想给他看看病,难道也要被他排斥?
他恨她,她一直都感觉得到,她只是从来不敢去想,他恨她有多深。
今日带他出来,她是想求和的,可是他高墙坚壁,根本不容许她往内窥探一丝一毫。她有些丧气,话语也是发软的,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索性转身便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他看见她眼中含了委屈的水光,一时呆住。
她这是在演戏吗?她要用这种感情的伎俩骗他到什么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却在此时显出楚楚可怜的风韵,这是在玩什么新鲜的局?他的脑中一片闹哄哄,身体却先于神智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吻上了她的眼睫。
(二)
唇底是渐渐浸润过来的咸涩,然而并不过分,她是流了泪,但不多,只是一点零星闪烁的碎光。他想这样一点点泪水,对她来说大概很容易做到。他感到她的眼睫在发颤,于是他将手臂渐渐收紧了,直到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抱里。
他的下颌轻轻点着她的头发,声音不自禁变得柔和,“我知道殿下关心我的身体,这是许多年的老毛病了,其实没有大碍的。”
她闭着眼睛,“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他哑然失笑,放开了她,“可以回去了,嗯?”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自己真是没出息,只是得了他一个吻,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两个人慢慢地走回公主府。气氛好像悄然地变了,长袖之下,十指紧扣,深冷的秋风中,却没有一句言语。她的心跳快得可怕,指尖上的一点颤动仿佛就能乱了整个的步伐,却偏偏还有一个冷静的身影在头脑里沉默着,不知在何时就会跳出来反噬了自己。
迈入府门时,她踟蹰了下,他退后半步让她先走,她却也在这时往后退。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笑起来,又各各别过头去,一同往前走。夜幕在他们身后降落下来,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这一点卑微的时光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到得内室,她吩咐着燕侣去烧水,自将发冠解下,又到书案前翻了翻今日的公牍,腰身便被他从后抱住了。
他腰上的玉佩轻轻叩击她衣带上的铜扣,胸膛贴在她的后脊,声息蔓上她的颈项,滚烫,她的耳垂在不自主地跳跃,而后被他轻轻地衔住了。
她的心大力地跳了一下,她猜想他一定听见了,不然他不会低低地笑。善意的嘲笑,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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