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便将宝镜藏入了匣中。
女人召集乡里,群聚宴饮,醉谑不禁。临了,女人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2
“啪啪啪!”小七听得双眼放光,双手奋力地拍起掌来。
殷染收回了目光,手在小七稀疏的头发上草草一揉,笑道:“然后她就死啦,身子‘咻’地一下,就变回了一只老狐狸。”
小七摇了摇头:“不要!”
殷染笑道:“她死了是好事,怎么不要呢?”
小七还是摇头:“不要!”
殷染便渐渐不笑了。
小七毛茸茸的小脑袋靠着她的胸膛,学她,拼命仰脖子望那夏夜的天空。忽而有流萤自那紫兰花丛中飞出,亮荧荧地在黑暗里扑朔飞舞,清光明灭,犹如一条绵延到梦境中去的粼粼河流。她微微一怔,身边的鹊儿已轻轻唤了起来:“流萤!”
她微笑附和一声:“是啊。”
怀中的孩子拍着手大笑:“星星!星星!”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鹊儿的声音很轻,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兴庆宫的夜火虫比旁处都要多,我记得陈留王殿下小时候,就爱来这边抓夜火虫,放入罐子里封住,说是可以做灯使。”
殷染没有接话。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夏风如醉,夜色温柔,流萤点点,如梦似幻。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开始思念他。
秘书省窗外的那个孩子,捧着一只盖得严实的陶壶,自窗棂下递与她,满脸期待、满怀雀跃的样子。
她接过时,长舒一口气,道:“你总算不送活物了。”
他便笑,又是那种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在小小少年的脸上,无邪地绽开。
那一日她本来遭了殷家的白眼,故而歇宿在父亲的官舍里。官舍的床极窄小,她将陶壶放在枕边,入睡过后,壶里的夜火虫飞了出来。
第二日清晨,满屋大小官员都在打虫子。
当时的她在床上迷糊地揉着眼睛,心想,啊,怪不得,昨晚的梦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星在记忆深处一闪一闪呢。
微凉的夏夜里,殷染低垂首,轻轻地笑了。笑里的温柔被掩藏住了,封了层层泥土,任何人无从得见。
纵是狐狸,做人太久,也回不去。
若真有那样一面宝镜,该多好?让它来照一照,照一照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重檐之下,皇子的贴身近卫冷漠地站立,目光凝望着那个低头不语的女人,深沉莫测。
☆、第46章 如花人(一)
兴庆宫中,岁月仿佛是一条因浑浊而凝滞的河流。鹊儿入宫都已十几年了,却还不到二十岁,殷染看着她年轻又老成的模样,心里觉着,其实似她这般也不错,至少活得很好看。
圣人时常来兴庆宫看小七,有时候许贤妃或其他妃嫔会跟着过来。但她们不能单独来,这是圣人明令过的。
圣人与诸妃在内殿中逗着孩子,殷染便去外头守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鹊儿聊天。鹊儿却总是心不在焉,眼风时而掠向廊下那两个挺拔的身影,殷染便留了意。那两名近卫容貌都颇周正,身材是武人的结实,凛凛生威,只是那钟北里面色更黑,神容也更为阴郁。也不知鹊儿看中的是哪个?
内殿之中,帷幕重重,小七玩闹之间,偶尔露出白嫩脖颈上悬着的那一块长命锁。段臻望着那锁,半晌,忽然转身出门去。
吴婕妤在他身后唤:“哎,陛下?”
段臻略停了停脚步,话音很温和:“你先陪他玩玩。”言罢,掀帘而出。
吴婕妤便安心在内殿里陪着小皇子了。她年已三十,膝下有个八岁的小公主。过去也曾在宫里争过闹过,而今年老色衰,心中无所求了,却忽然发觉了圣人的好来。
他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如此,辞色温和,不愠不怒。她听闻,好几次高仲甫在朝堂上驳了圣人的面子,圣人都还能带着笑应对的。这份涵养功夫,或许是当年在兴庆宫、后来在十六宅里养出来的吧。无论有多少无奈或委屈都能压在心底最深处,而呈给普天臣民看的,永远是一副泰然君子的模样。
葱葱茏茏的夏日,鼓荡的风把空气都吹作了明亮的刀刃也似的白色。段臻走出来,看见两个心不在焉的宫女,肩靠着肩扯闲篇儿。
“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每一日都颇相似,简直分不清楚。阿染,你过久了便习惯了。”
“我现在也习惯了。”
“哎……我已经误了好几回出宫的日子,也不知明年能不能走得成。”
“走?去哪里?”
“回家呀。”鹊儿望着满园花木轻轻一笑,“我就是心软,总舍不下老太后。你说现在圣人就在这里,大家都是这样惫懒了,圣人不在的时候,你不知道她们都怎么欺负老人家呢!我来宫里的时候才六岁,也算是太皇太后将我带大的,而况外头那个家,我怕我已经不认得啦。”
殷染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
鹊儿侧头看她一眼,忽又笑起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吧?我猜你心里有人,不然怎的成日里对着花儿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