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处玲珑月洞门,殷染的脚步忽然顿住。
庭院中,正捧着一盆水出房门的刘垂文,呆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他倒是真的,从未在太阳底下见过她的。
***
刘垂文将殷染请入堂屋,又谨慎地关了门窗,才道:“娘子怎会找到这里来?”
殷染的目光四下里打量,整座宅子都不算大,这一间堂屋更是陈设寡淡,只在墙上悬了一管玉箫,其下一张高足案,案前一张莞席,同她在掖庭宫的房间相比也没好上几分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知道本朝宗室很可怜,却不知道本朝宗室是如此可怜——那个人不是还当过太子么?被废了之后,就这待遇?
也没个落座的地儿,刘垂文也是一副巴着她赶紧走的模样。她抿了抿唇,道:“我来你处问一个人。”
刘垂文道:“娘子要问谁?”
这小内官看上去乖乖的,其实却十分小心。想到这个人曾经多少次候在掖庭宫那间斗室的窗外,殷染就觉心头翻搅不息,强压下那股不适,道:“最近十六宅里添置了几多下人,你心中可有数?我有个妹子,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定要来十六宅做事,却不告诉我是在哪一位王侯门下……”
刘垂文低头想了想,道:“奴婢还真不清楚此事。不过娘子既然问了,奴婢一定帮您办好,成不成?您先回去等着,不出三日,奴便给您信儿。”
殷染微微一笑,道:“殿下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你。”
这话简单,内里却弯弯曲曲。刘垂文心头微凛,果然便听她又问:“怎的你没有陪殿下一同去河南府呢?”
刘垂文躬下了身子道:“我阿耶陪他去了。这边总要有人看家,娘子,宫宅之间,可有些微妙,殿下是信得过我,才让我留守此处。”
宫宅之间。
皇宫与十六宅之间。
皇帝与他的宗亲之间。
殷染一点点地揣摩着,心里竟渐渐难受起来。自幼及长,段五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永远在掂量,永远在忖度,永远在猜测,永远在计算。便连自己出外巡使了,也要将京师里安排妥当。
这样的……这样的男人。
自己就算栽在了他手底,也不算冤枉吧?
刘垂文稍稍抬眼,偷觑这女人阴晴莫定的表情。宫里的女人他见得不算少,眼前这个诚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却算不上绝美,脸颊太白,下颌太瘦,眼中藏着让人不敢接近的冷光。女人嘛,还是要软软香香、知情识趣一些的好;可当他这样与殿下说时,殿下却笑得很隐秘。
殿下就那样隐秘地笑着,与他摇摇头道:“你不知晓她的好,寻常人都不知晓。”
……岂止是隐秘,简直是猥琐。
刘垂文赶紧制止了自己这种毛骨悚然的联想,道:“殿下走时,还留了几件东西,要给娘子看的。”
说着,刘垂文也不看她,便走去掀帘入了内室,仿佛笃定她一定会跟来。殷染只见到那帘下一角露出的香炉等物寥寥廓廓的形状,心底便已止不住那一股似思念似烦厌的涌流,脚步更着了魔一般地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小阁。
阁中燃香,冰沁的龙脑香。阁中有两排书架,架上只零散放了十余只书函,都颇是陈旧了。书架之旁是一张书案,案上文房四宝,虽然擦拭一新,却显见得久无人用……
殷染开始感到烦躁。
她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这也不过是一间极普通的书阁,就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书阁一样。
段五也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就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
他们已经断了,不是么?
刘垂文走过去,抽出其中一只书函,打开,呈给殷染,不言语reads;有种别惹我。
殷染一看便皱起眉头:“这什么东西?”
但见那书函之中放的并不是书,而是无数根柳条——
老去的,死去的,枝叶皆残的,柳条。
灰白色的柔条上,垂落已风干的长叶,堆叠在一起,不知有几十上百。
刘垂文实在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将这函中之物给她看的。谁知她却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仿佛一下子呆怔了,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那脆弱的柳条,神色间变幻无定,依稀——依稀竟似温柔。
她咬着唇,眸中光芒闪烁,仿佛一只脆弱的小舟在大海上浮沉,舟上的灯被浪涛所席裹,叫刘垂文迷惑,那一灯的温柔,是不是真的在刹那之前存在过。
“这东西,自奴进这宅子时便有了。”刘垂文小声道,“殿下对它宝贵得紧,说天地之大,却只有……只有这几根枯枝儿,可以证明……他的心迹。”
殷染的手指猝然一颤,自那柳条上收回。
春日的,夏日的,秋日的柳。
渐青渐郁,渐白渐黄。
在秘书省的窗下,在那柳絮纷飞的时节,她不是没有感受到那个孩子热切的注视,可是她没有想到,他能将这份热切,藏得这样深、藏得这样久。
至正十四年的柳绵,他们还能追得回吗?
“小刘公公,这位是谁?”
一个清亮却不陌生的声音,阁中两人俱是一怔,殷染转过身,见到迈入来的人,片刻前还仓皇忧伤的面容,立刻就整理出了一副清媚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