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倚着门扉望着院落外头一片忙碌景象,嘴角懒散勾起。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
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住在殷宅的西头,与嫡兄嫡姊们不在一处,与她的母亲也不在一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母亲是有不如无的,父亲至少是易于了解的,母亲则根本是莫名其妙的……
她听闻,自己很小的时候,是与母亲同住的。可母亲却时常打她,那时候还是个婴儿的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到了有一回被父亲撞见了,母亲扯了床帘拧成一股细绳,把她小小的身躯卡在枕头和床褥的缝隙间,硬生生地要勒死她……
父亲被吓坏了,连忙叫人来将孩子抱走,吩咐从此单辟一间屋子给殷染住。
而母亲,精疲力竭之后,双眼仍旧清醒而冷定——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并没有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得了失心疯或狂悖不堪,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冷笑着,尖尖的下巴抬起,冷艳的脸庞上一双无情的眼睛斜睨着面前这个畏缩的男人:“你明知我绝不让你好过。”
“花楹……”父亲抿了抿干燥的唇,眼睛里有些光,全被压抑住了,翻搅不息,“花楹你何必如此?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谁要你的孩子?!”母亲突然尖叫出声,拿过床上的镇子便往他身上砸去!
殷止敬竟不躲避,那青石镇子在他额头上砸破,跌下来,摔得粉碎。而后那鲜血便流了下来,沿着殷止敬那苍白文弱的脸庞,滑出一道道交错的血迹来。
“行,我知道了。”殷止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那一双温润的眸子里,不知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是不是?那你不必要她。我要她。”
***
这些事情,都是红烟后来同她说的。红烟说,自己那时候就在帘外听候吩咐,见郎主掀帘而出也不敢多问,便一直站着,直到里头传出了哭声。
跟着这样一个主子,前景黯淡。红烟的心思很活络,她后来不太往花楹跟前跑了,反而时常帮殷染去与长房周旋,那时候殷染以为,她对自己是真心好的。
不过……人心这东西,谁又当真看得清楚?
若不是父亲直至今日脑门上仍顶着那一块砸出来的伤疤,谁又还会记得他曾经有过一个性情乖僻的小妾,和一个性情乖僻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可说是由父亲带大的。只是他们并不亲近,至少,不像寻常人家的父女那样温馨——她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力找给她,书、画、首饰;可是再多的,没有了。
父亲也就抱过她那么几次,每一次都是悲伤的。
殷染回过头,便对上梁上鹦鹉那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叹了口气,她终究决定关上门——
“阿染?阿染娘子!”一个声音忽自远及近传来,伴着杂沓的脚步声。殷染狐疑地又将门推开一线,便见着一位内官冲她招着手,“有你的家人,快去内侍省见见吧!”
她的心蓦然一颤。
家人?
难道……难道是父亲?!
——不然还能有谁?
殷染顿了片刻,立即回身去更衣梳妆,连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忽然变得郑重起来,衣裳都试了好多件。最后她将脸都埋进了冬衣的褶皱里,她根本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父亲,可是在这一刻,她竟然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
到了内侍省外,殷染当先见着了袁贤。彼上下打量她一番,放慢了声气问道:“上回打得重了些,不知娘子可好完全了?”
这问话也不能算虚伪,毕竟她好不好,与他的前程还是有几分干系的。殷染欠了欠身,却不答话,反问:“我家里来了人?”
这样直白袒露的问话,教袁贤不太适应地一皱眉,侧开身子道:“西六间。”
殷染由小内官领着去了西六间,门打开的一刻,她晃了晃神——
这竟然就是她当初受刑的那个房间。阴暗,潮湿,冰冷……
袁贤是什么意思?她张了张口,还未发问,那内官却已已出去阖上门,落了锁。
她心头一凛,抢过去推门,竟推不动。
“你慌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沿着脊椎骨森然爬上,“见见家人,也不乐意么?”
她脸色霎地白了,身躯一下子挺得僵直。
她认得这个声音,化成灰也认得。
殷衡继承了父亲那太白的肤色,阴暗的光线下,病怏怏地像是地府里的无常。明明是娶妻生子有官有爵的人了,却仍旧没个正形儿,一手撑着墙壁将她逼在门边这方寸之地,低头冷冷地盯着她。
那真是冷的眼光,却又在露骨地端详,她的手渐渐地攥成了拳头,收入袖中,回转身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原来是阿兄,真是稀客。”
殷衡冷笑:“不然呢?你盼着的是谁?”说着抬手去摸她的衣领,她根本躲不开,只能转过头去,“穿这么好,又这么素,让我猜猜,你以为来的是阿耶吧?”
心事一下子被说中,她咬紧了牙。
殷衡看她半晌,放开了她,自己往房中央走了几步,“你就别指望了。哪一年阿耶不是闹着要来,可哪一年阿耶不是还得乖乖听了阿家的话——啊,我说错了,是我的阿家。”
最后一句的语调可耻地上扬,殷衡笑笑,并不掩饰对小妹的*和对小妹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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