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鞭的车仆为难地看着这父子俩,忽而段臻断然喝道:“去清思殿!天子出逃,像什么样子?而况这一路上都是高仲甫的人,朕根本到不了兴庆宫,就要被截住了!”
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未免太过黯淡。段云琅这才发觉自己原先的设想确是十分不妥:他以为父皇和自己、和阿染一样,可以逃命,可以天涯海角地去,却忘记了父皇根本不能去任何地方。
父皇将永远地留在这座黄金牢笼之中,直到他死。
可是清思殿……
不远处有神策军士纵马追了过来,段臻心知已无时间,径自钻入车厢,对车仆道:“去清思殿!”
“等等!”段云琅突然道,“父皇,小七——”
段云琅话未说完,那马车已起行,车仆不断鞭马,迫得马匹在一片混乱的狭窄宫道中狂奔而去。
段云琅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翻身回到了自己的马上,双手环住了殷染的腰握紧了缰绳,冷冷道了声:“坐稳了!”
***
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双有力的臂膀,和这个温热的怀抱了?纵使隔着坚硬的铁甲,也仿佛与那胸膛之下的心跳暗地里应和着节拍。
殷染抬起头,没有月亮,只有火光。像是要烧塌这大明宫的一场火,有着无穷的毁灭世界的力量,远望之下,令人心中生出残酷的快感。
可她知道,他也知道,这火马上就会被扑灭了。
而大明宫不会被烧塌,这世界也不会被毁灭。圣人还活着,也许到了初五日,还能常朝。
不会有人明白,这短短数日之间,有过怎样的挣扎,而挣扎失败之后,有些什么,从此就永远地消失了。
活着,永远只有肮脏的和解。死,才能决绝。
殷染的头往后轻轻靠在段云琅的肩膀上,马蹄颠簸,她眼中少年的脸庞也在晃动,她轻声问:“如果我不在,你会去救陛下吗?”
“以前我不知道,往后,不会了。”段云琅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的下颌线条绷直,汗水滴落下来,眼神亮得发冷。殷染静了静,又道:“小七不在清思殿,对不对?”
段云琅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殷染温和地一笑,也不再逼迫他什么,只柔声道了句:“五郎,我好想你。”
她只道:“五郎,我好想你。”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笑笑,转过头去。
大风刮过他们的头发,像刀刃拍打在他们的脸庞。大明宫东边一片混乱,西边的防卫也就松懈下来,段云琅纵马一跃,马蹄从守卫的脑袋上踩了过去,就这样出了右银台门,沿窄路过兴安门,直奔西去。
“不回十六宅么?”殷染看清了路线,疑惑发问。
“高仲甫在那边杀人。”段云琅的回答很简短,内容却令人寒战。
“那……”
“去掖庭。”段云琅道,“那边不是高仲甫管得着的。”
殷染没有问为什么高仲甫管不着掖庭,她只是想,原来有个男人在身边,是这么舒心的事情。
她过去的孤独撑持,真是太难受了些。
***
段臻下了马车,往前走了几步。四方奔跑来去的都是忙乱救火的宫人宦侍,没有人来得及注意到这个蓬头垢面、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中年人。
他抬起头,清思殿的梁柱还在接二连三地坍塌下来,大火扬起了漫天的烟尘,散逸出无孔不入的腐朽气味。清思殿是天子寝居,极尽奢华,敬宗皇帝曾用铜镜三千片、黄白金箔十万番来装点那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不知现在,是不是全被烧熔了。
段臻站了一会儿,便觉出中夜的寒冷来。明明大火就在眼前,却分毫不能给自己取暖,火星子烧到眉睫上,却无人会来惊慌地拉着他退后——周镜已经死了。
九重深处,皇极之巅,一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站立着而已。
“——陛下!”一声仓促的叫唤,并不很响,却尖厉刺耳。段臻茫然转身,便看见许贤妃披头散发,身上只在寝衣之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孔雀金长袍,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过来。
他一时竟怔忡。
许贤妃猛地扑到他怀里,双手拉开他的披风,看见他龙袍上的血迹时神色慌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验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朕无事。”他不得不温声宽慰她,“一道伤也没有。”
她这才停了动作,抬眼看向他的脸,眼睛里一片水光,却始终没有掉落。
“我吓坏了。”她说。
“朕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柔。片刻,又道:“小七还在里面吗?”
许贤妃一时没有听懂,“什么?”
段臻抬起下巴,指了指大火中的清思殿。
许贤妃的脸色变了一变,段臻沉静地凝视着她。
“应该救出去了吧。”许贤妃强笑道,“妾马上派人去打听……”
“还需要打听吗?”段臻微微一笑,“既然被救出去了,想必已在高仲甫手里了,是不是?”
许贤妃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掉了。
不论如何,得知小七还活着,段臻心头一直紧绷着的那条弦也终于断了,始终强撑着的冷静表情终于整个垮塌下去。他转过身,抓着披风一角咳嗽起来。许贤妃想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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