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琅哼哼两声,也不同她争辩,却道:“我已经听说了,你阿家是被高仲甫害死的。”
殷染突然翻了个身,一下子被子都被她卷了过去。她拿脊背冲着他,闭上了眼。
段云琅便伸手去扳她的肩膀,和和气气地道:“不就这么一件事儿,为什么一直不肯同我讲呢?我跟高仲甫难道还能有什么猫腻?我只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话里透着一股冷冽的狠意。
殷染仍是闭着眼睛,声音如流水一样涓涓淌在了黑暗的空气里,“五郎,你不怕我给你惹麻烦?若高仲甫当真要帮淮阳王,我可是姓殷的……”
她话没说完,段云琅就笑了起来。笑声里好像还是那个十六七的少年郎,一点闪身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一种挑衅:“我还能怕你给我惹麻烦?我连圣人惹的麻烦都能收拾了。”
殷染静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小心。”
这话简单得像是一句客套话,但段云琅知道殷染从来不说客套话。于是他心头有些荡漾了,凑上脸去蹭她的后颈,像只小犬儿一样,就差没将尾巴也摇起来了:“你担心我呀?”
殷染被他闹得没了法子,转过身来,立刻被他吧唧一下在脸上盖了个戳。
旋而他发现不对了——虽然一片漆黑,他却也看见殷染双眼亮盈盈的,像掬着水底的月光。他慌了神,本来已抚上她身体的手没出息地退缩回去,讷讷地道:“你……不开心么?”
“你以身犯险,倒是很开心啊。”殷染淡淡地道,仍旧拿那双秋水样的眼睛凝着他。
“你没哭吧?”
“没有。”
“……那你还是担心我?”
“没有。”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好好儿的你能躲在我这里?你敢说不是躲?”
段云琅不说话了。他开始记恨殷染的聪明,他也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同她说了那些话,活像是有意来吓唬她的。
“你既知道这是节骨眼上,就该万事小心。”殷染又重复了一遍这废话,“高仲甫恨你恨得紧,他也知道你当年在秘书省见的女人是我,上回太液池上他几乎要乱箭射死我们俩,你忘了?我不同你说我阿家的事,是怕你心中过不去,因为我心中就过不去。”
段云琅看她半晌,蓦然一笑,懒了声气:“我有什么过不去的,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能有多大差别?你阿家死得忒冤枉。”
殷染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
渐渐地,愤怒盈满了她的眼,“你什么意思?”
段云琅也知自己口不择言,但此刻他连个台阶也没有,便毫不留情地道:“我的意思,你阿家白死了。也不想想你家里那关系,许国公能让殷家牵进废太子案里来么?你阿家就算供认了我俩私相授受,高仲甫也不敢动——”
殷染已抬起了手,五指颤抖,眼中痛苦的光芒飞快地闪动。
可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她最终用双手埋住了脸,许久,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了,是不是?”
段云琅没有回答。他感到有些没趣,他白日里杀了几个人,处分了许多事,他现在很累,他不该与她争这口舌的,毫无意义。
他慢慢坐回去,抽出床头的剑,拿帕子仔细地擦拭着。黑暗之中,宝剑反射出寒冷的微蓝的光,倒映入他那冷漠的眼底。
为什么越是生死相托,越是三缄其口?
为什么越是相依为命,越是寸土不让?
殷染抬起目光,盯着他那把剑。巾帕与剑身摩擦,声响极轻,却令人心悸,总像是下一刻就要擦破了,然后鲜血横流。她终于是闭了眼,径自背身躺下。
“哗”地一声,段云琅将手中剑直直地甩到地上,那剑绷直了刺入木质地面,剑身兀自摇晃着,发出令人耳酸的嗡鸣声。
***
此后数日,段云琅都没有再来。
八月初十,距离初三日的西内苑兵变仅仅七天,早朝恢复,少了一半人的朝堂上空空荡荡,但圣旨仍旧一道道有条不紊冠冕堂皇。
先是总结了一下八月初三发生的事——李绍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伙同崔慎、杨增荣,私募兵马,乃欲挟持天子,为大逆不道。李绍首恶,灭九族;崔慎领兵后至,无悔改心,灭九族;杨增荣临阵怯逃,首鼠两端,夷三族;……
崔慎是活下来了,他从西内苑逃出来,却没有往城外逃,反而回大明宫找圣人,躲进了圣人所居的承香殿里。可是圣人面无表情地将他提给了高仲甫。
崔慎难以置信地望着圣人,他本以为这个君王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就应当有敢作敢当的气魄,可是……
朝会之上,臣工屏息,在这尴尬的几个片刻之间,崔慎眼里满溢绝望。
他往后跌了两步,语无伦次地道:“好……陛下,您好……”
段臻却根本不看他一眼。
崔慎突然奔至殿下,一把抽出侍卫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鲜血飞溅到宣政殿华贵的丹陛上,像是破开远方乌云的一抹光,可转瞬又消逝了。
段臻挥挥手,内官继续宣读诏书:兹命淮阳王权勾当军国事,副一切朝政。升陈留王为右羽林大将军。……
最后,西内苑发生的一切,被确认为一场由李绍主导、兵士应和的谋弑兵变。而这一次朝会,变成了高仲甫、淮阳王和陈留王三人的分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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