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邓质皱眉。
军医点点头,“他的腿本就有病,如此躺了一整个月……恐怕……”
“我无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斜刺里插了进来,竟还带着笑意似的,“邓将军不必担心。”
邓质侧过身,便见段云琅已穿上了衣袍,正由颜粲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从床榻到门口只挪了几步远,却已劳动得他满头大汗。邓质只消一眼,就看出他的腿是真的不行了,全身重量其实都由颜粲支着,偏偏还笑得那么理所当然:“你看,我的腿这副样子,显见得是跑不掉了,若朝廷当真耍了你,你可以拿我祭旗。”
邓质悚然一惊,下意识往颜粲看去,后者却也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己确实是说过不相信朝廷,但陈留王从头到尾都不省人事,怎么能立刻就看透了战局的关键?他才刚刚醒来,这么短的时间,颜粲显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
“殿下,”邓质沉吟片刻,决定坦诚以对,“末将相信殿下,即令朝廷不义,末将也不至于拿殿下祭旗。殿下不如先吃些东西,今晚末将召集潼关守将,悉听殿下吩咐,如何?”
段云琅看他一眼,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你比钱守静靠谱多了。”
邓质不擅长应对如此虚无缥缈的赞扬,因而保持沉默。
“今晚,找几个同你一样靠谱的信使来。”段云琅的笑容渐渐地冷了下去,“本王要给蒋彪他们去信。”
(二)
颜粲很自然地以为,自己能将段云琅从沉睡中唤醒,全是靠那一句“殷娘子来信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诉段云琅,那并不是殷娘子的信,而是刘嗣贞的。
段云琅没有吃饭,面对满桌珍馐,他毫无胃口,只随意喝了几勺汤,便将碗推到了一边。大夫道殿下刚刚醒来,用饭不宜太过,颜粲也不多说什么,便叫人来收拾了。
段云琅坐在食案之后,侧着身,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平放,他便盯着这两条腿,好像它们根本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东西,那眼神叫颜粲有些害怕。
可无论如何害怕,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殿下,”他低声道,“您以自己的名义给蒋彪去信,这若是叫太上皇知道了……”
段云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太上皇?”
颜粲忽然反应了过来——在这一刻,段云琅终于表现得像个昏迷了一个多月而对外界事务一无所知的正常人:“是,太上皇。小皇帝死了——崩了,太上皇突然下诏安葬,淮阳王重新监国,龙武、神武、神威三军改了统领,这架势,看起来,太上皇要复位了。”
段云琅怔住了。
他确实是惊讶的——首先,他不知道是谁竟敢这样去帮太上皇的忙,他总不能相信活蹦乱跳的小七是被老天收了;其次,他不知道太上皇为何有底气这样釜底抽薪,龙武三军原本都是神策军属下,龙武、神武两军统领正是高方进,这一回突然改头换面,高仲甫难道还没跳脚?
颜粲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刘公公来信说这是他……他安排好的,不过动作也不大,神策军还是高高在上,小皇帝毕竟是真的死了,高仲甫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刘嗣贞来信?”段云琅打断他的话。
颜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段云琅却好像完全忘记了对方曾提过某个女人,只伸手道:“让我看看。”
刘嗣贞的信原是写给颜粲的,话里少了许多避讳,提到某个女人的时候就大剌剌地说“殷娘子”,颜粲看着段云琅的表情,胆战心惊。
可段云琅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却是没有任何表情。
殷娘子刺杀小皇帝,殷娘子恳求太上皇,殷娘子……后面,就再没有殷娘子的事了。
从这封信上,也看不出来她究竟又做什么去了。
颜粲静了许久,直到确定段云琅已经读完了信,才道:“殿下——”
“阿染弑君?”段云琅却突然出了声,目光抬起,没有一丝温度,“她为何要这样做?”
颜粲一怔,声音低了几许:“当时您昏迷不醒,殷娘子或许也着急了……她想速战速决,请太上皇出面,就只有先解决了小皇帝。”
段云琅的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曲起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恍然地一笑:“不错,是这个道理。”他笑着说道,“还是她想的周全。”
明明笑如春风,颜粲却没有从那笑容中看出分毫的欢喜。他等了片刻,见对方也不继续说下去了,才平心静气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殿下,依臣之见,我们不必找蒋彪。既然太上皇和淮阳王重新掌控了局面,不如就交给他们。”
段云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明明淡无波澜,却无端令颜粲感到了耻辱。
好像殿下因为他这句话,而瞧不起他了。
段云琅将那封信丢在了地上,道:“交给他们,我回去?那我算什么?”
颜粲哑口无言。
当初殿下是主动请缨去陕州监军的,如今半途而废,京城那边会如何看待他,确实不好说。但叛军一路行来,从未经过中原的地盘。若殿下给蒋彪去信,请求中原诸路节度使出境救急……如此自作主张的做法落在朝廷眼中,分明就是大逆不道,直白地给了敌人落井下石的绝佳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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