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段云琅放下药膏,又抱住她,轻声哄着,“阿染,不要怕,我在这里……”
殷染疲倦地闭上了眼。段云琅以为她睡着了,怔怔地望了她许久,又低头吻她,反复地呢喃着:“殷少监是盼着你好好地活下去,你懂么?他这一身和许家牵扯太多,对你阿家的死,他心中负累太重……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得知了真相,反而让他解脱了……这世上他挂念的也就只剩了你。”他叹了口气,“我及不上他,阿染。我爱你,可我总想留着这条性命来爱你。我没法为了你,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四周的声息渐渐寂静,他们已是在寝阁之中,足底搁了火盆,暖意烘了上来。段云琅坐在床沿,将殷染放在床上,吃力地给她换了衣裳,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却不敢离开她去沐浴,只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暖着,撩开她的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方才我一下车,便听闻殷少监和昭信君来了。”他低下头,将她的手磨蹭着自己的脸,“我怕你出事,你从没有这样……和他们面对面过,我一时着急,就拄了拐杖进来,你看见没有?”他微微一笑,“真是太也丢人。”
“昨日高方进已抓住了。”感觉到掌底的人全身一颤,他抓紧了她的手,不容反抗的同时,也给予了她力量,“高方进和高仲甫不在一处。前日我已关了长安所有城门,他们逃不出城,只在坊间乱窜。宗正寺、刑部和大理寺已联堂审了高方进一整日,”段云琅微微一哂,“审出了许多好东西。”
“阿染,你不要怕。”他微微地叹息着,“这世上,我总相信,冤有头债有主……轮到末了,该是谁的报应,谁都逃不掉。”
阿染,你就是我的报应。
那只手轻轻挣脱了他,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一怔,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默的眼。
殷染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却是那样地短暂,顷刻便凋零了。
“你要赢了。”她沙声说,“五郎,你要赢了。”
她的少年,她的骄傲而冷漠的少年,即算是双腿残废了,也依然风华凛冽。时难势危,朝局艰险,每一步底下都是暗流汹涌——他却终于是要胜利了。
即使脚下踩着人头,而剑尖滴着鲜血,他也能毫不迟疑地往前迈去。
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看到的他么?
昭信君讲的道理,其实并无不对——殷染心中其实清楚,段云琅御极之后,绝不会放过前朝这些弄权的旧臣。内廷外朝,高仲甫和许国公,神策枢密和中书门下……天下滔滔一局棋枰,所有棋子早就纠缠一起,根本理不清楚。除了一把刀来斩去所有乱麻,没有别的办法。
他要开创属于他的千秋帝业,就必须将这些乱象全部肃清。
而她……她之一身,早已深在这局中,再不能抽身而退了。
她知道,父亲也知道。父亲用一条性命来求五郎,求他善待自己……心上好像压了铅块,压得心往下直直地坠去,坠入深海,一片寂静的、只有回忆的深海……而她的魂灵又好像抽离了出来,淡漠地立在飘摇的孤岛上,她要看清楚他的霸业王图,也要看清楚她自己的粉身碎骨——
段云琅轻轻地拉下了她的手,她没有哭,她的双眼清澈地倒映出他自己,带着悲伤的期待。
“五郎。”她轻唤一声,静了片刻,朝他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如今高仲甫已入绝路,你,陈留王殿下,你内拥禁军,外得藩镇,淮阳王已死,太上皇也再没有其他选择……”
“我说过,”他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和你一起拥有这一切。你逃不开,阿染。”
殷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副表情顿时令他忐忑起来,就像一个久远的符咒,他虽然历经百战、九死一生,他虽然眼见就要成为太极殿上的胜利者,可在这一刻,当女人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他的第一个反应仍旧是去讨好她——
他仍旧是她卑微的臣仆,因为他爱她。
“好,”她轻轻地笑着,那声音柔软,像一块洗旧的绸纱,每一丝纹路都泛着回忆的眷恋,“我陪你。”
仿佛一颗大石落了地,他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手却抱得她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那样,她就不会再离开了不是么?
他轻轻拈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温软的唇瓣,好像一个天注定的仪式。在这仪式之后,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相信她的话。他的唇轻柔地移过她的肌肤,吻上她受伤的脸颊,又缓缓而上,吻住她的眼睑——
他呆住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他放开了她。她闭着眼,在昏暗的烛火下,他恍惚地看见一行、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那长长的微合的眼睫下坠落,像一串串细碎的珍珠,却在风中转瞬消逝去了。
窗外的惊雷在脑海炸开,流光飞电在天地间闪耀了一个刹那又消灭,他怔忡了很久,以至于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他的爱情,她的痛苦。他的皇位,她的仇恨。他的胜利,她的哭泣。
九年,也不过是一道闪电,或一滴泪水的距离。
“为什么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似是自己的。
“带我进宫一趟,好不好?”她却没有回答,反而抬起头,被泪水哽住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是恳求,却更像命令,“现在,五郎,我要见太上皇——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可以。如今,全天下都是你的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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