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贤妃的眼神静了一瞬。
“青绮门下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段臻出人意料地心平气和,也可能只是太过疲倦的缘故,话里像沉着回音,“你邀我去青绮门饮酒,我去了,却没有见着你。那胡姬……安氏,她让我等你。然后我便醉了,醒来的时候……”
许贤妃仍旧不言不语。
“临漪,你不会懂。”段臻叹口气道,“你们进门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之后,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得罪不起,自认平日待你也没有失礼之处,我甚至还让慕知低你一头——临漪,你不会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来瞧见安氏那个样子,我想到家中还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那安氏怀了身子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段臻苦笑一下,“那时候慕知已变了,你不知道,那时候……就因为那一个晚上的事情……我们,全都变了。临漪,从那之后我喝了一辈子的茶,可它们全都及不上那一个晚上的苦酒。
“临漪,我今日来,是想亲口听你说。案子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说什么?”许贤妃喃喃,“案卷里的还不够么?”
“当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倾身,双眸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数载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当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我为何不能害她?宫里头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活下来的。”许贤妃的指甲摩擦着银酒壶的光面,冷淡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裂痕,宛如火烤中的银器,渐渐地,不知何时就会熔断了,“不错,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让她死得不干不净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让你看她一眼,她怕自己恶心了你,你便再不会好好地对待五郎。可你仍旧是把五郎给废了——你也恨他,对不对?就为着颜慕知一个人,你恨尽了天下所有人——”
“临漪。”段臻低低地唤了一声,仿如一声久远的叹息,“二十七年,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我膝下的每一个孩子……你都要算计,你都要伤害……慕知和素书,大郎、四郎和五郎……临漪,我真是……”他闭了眼,仿佛是懦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连素书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样,都再不肯见我了……”
“只是我到如今才明白,”许贤妃也不否认,只平静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毫无用处,都只会将你越推越远。阿臻,你只记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记不记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得到了皇位,你记不记得这二十多年是谁在你身边平衡着局势?你记不记得当你失去了一切之后,是谁在承香殿里陪伴着你?”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怎么不记得?就是记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以为……我们一同被锁在承香殿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毕竟……”
许贤妃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何必猫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过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罢了。你从来不会原谅我!”
段臻苦笑一声,“我只是不肯原谅我自己。”
许贤妃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蓄满了泪光,盈盈闪闪的,像遥远天空上的星子,一生一世,触不到的东西。“阿臻,”她轻声说,“我是做了很多的错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全家已被你抄了,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报应,难道还不够么?”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许贤妃慢慢站起了身,走到隔帘之前,轻轻揭开了那一只鎏金凤纹香炉的盖子,低下头去,伸手轻拂,香气弥漫鼻间,如一个悠远的梦境。轻轻地“哐啷”一声,是她又将它盖上了,她没有转身,只有那清冷的、微微发涩的声音,沿着地上锦褥的纹路,轻轻悄悄地漫了上来:
“二十多年,富贵满门,专宠一身,却一无所出。”她说,“阿臻,这杀人的香,你在我的床头搁了二十多年。”
“如今,我最后的愿望只是请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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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二十七年的时光,酿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胆,却辨不清是何滋味。
段臻放下了酒盏,赵亨等人入殿来,正声宣旨。
许贤妃跪地接旨。
“前敕:诸与高仲甫、淮阳王逆案相关者,皆赐死,毋待赦。贤妃许氏矫诏误国,大逆不道,今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柄,措刑全尸,以公王法。”赵亨低身道,“贤妃娘子,请吧。”
“妾,”许贤妃深深地叩下头去,“叩谢上皇恩典。”
(二)
九月廿九,赵亨从兴庆宫急急赶入大明宫来,在清思殿外跪了一个早上。
直到段云琅终于慢悠悠醒来,坐上轮椅行出寝阁,看了脚边的赵亨一眼,懒懒发问:“何事?”
“陛下,太上皇请您去见他一面!”赵亨的额头触地,声声哀求,“他是真的病了,陛下,您看……”
“朕不去。”段云琅淡淡地道。另一个内官上前给他推着轮椅,眼看要远去了,几句冷漠的话又飘进了赵亨的耳朵里——
“让他别那么急着去死,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药都给他用上。他那点算盘我还不知道吗?他死了,篡权弑父的罪名便算我的。这遗臭万年的生意,我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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