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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刘垂文慌了,招来几个人,一个抬起衣桁,一个捡拾衮冕,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段云琅伺候他更衣。段云琅此刻却失了表情,任人摆布着,待他穿好外袍,刘垂文已给他驾来了一乘小辇。
    段云琅的身子晃了晃,好几个内官立刻搀住了他。他一手扶在案上,腿脚都在发软,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像是再没有希望却也再没有出口的一生。他颤声道:“马!朕要的是马!”
    ***
    “卑职是潼关邓将军麾下,奉令出城。”
    守城的将卒看过了钟北里出示的公文,不疑有他,挥手放行。钟北里轻轻一鞭马,城门大开,马车便辘辘地驶出了长安城。
    马车行得不疾不徐,颠簸不多,殷染仍觉得一阵阵地反胃。她吃力地将车窗稍稍推开些,扶住了窗棂,看见官道边黑黢黢的树林,林梢上挂着寥寥几颗星子,时而闪烁,时而隐没。
    她有些想念起自己的佛经和鹦鹉了。
    终究这世上,相遇不可求,离别不可求,痛苦不可求,欢喜不可求,爱不可求,恨不可求。
    罔极寺的菩萨曾经低眉敛首,温柔地看着她。
    远路如棋,一步错则步步错。
    幽期如月,聚散盈亏无凭准。
    女施主当看破无常二字,便可解脱了……
    便可解脱了。
    ***
    一骑马从大明宫南丹凤门奔驰而出,马上骑者落鞭无情,清亮的鞭声响彻了长安街道上寂静的夜。
    在他身后,几位大内的公公也跨上了马,只苦于不敢叫出一声陛下,只能急切地策马跟随。
    这夜,太静了。
    静得太容易从指间滑走。
    为何他过去都没有留意?她分明是那么容易离开。
    寒风像锋刃一样割过段云琅的脸,冷到极致,恍惚如逼出了血。马儿撒蹄狂奔,宵禁的街道上仿佛只有那马蹄声,和他的心跳相应和,越来越急,越来越痛……
    “马车?今日过了许多马车……”青绮门下的守将迷惑地道。
    “邓将军的人,出去办事的马车!”后头刘垂文高声叫道。
    “啊!”守将拍了拍脑袋,“走了,走半个时辰了……您……要追他?”他打量着段云琅的穿着,没能猜出他的身份,“您有公文的话,我派人去追就行。”
    “陛下!”刘垂文这时已追上了他,顾不得旁人震惊的脸色,滚下马奔过来抓住了段云琅的马辔头,嘶喊,“陛下您听我说,您不要追了!”
    段云琅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他。这个时候,麻木的双腿让他几乎坐不稳马鞍,他的思绪混沌了片时,才沙哑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追了?
    我追了她半辈子了……如今你叫我,不要追了?
    那我这一生——我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刘垂文哀哀地道:“她说的,她说她会等您……她说她不会放弃您的!兴许,兴许有一日,她会回来的……现在不行啊,陛下!陛下,您明日还有大典……耽误不得啊!”
    段云琅一字一顿,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会,回来?”
    那一瞬间,看着陛下眼中的光,刘垂文终于明白了殷娘子的那句话——
    是他,从来不曾,相信过我。
    可这种不相信,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太胆怯,太卑微,太恐惧了……而已。
    一个受过伤的孩子,从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任何人,而只有把一切都揽在怀里才会安心。他不相信她会回来,在合适的时候,在合适的地方……她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他不敢信啊!
    “她说她会等您的。”刘垂文的声音放低了,像是拿着糖诱哄一个孩子,“您要专心致志地……做一个好皇帝。她说,等到天下归心、君臣辑睦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她说,她相信您!”
    “她……相信我?”段云琅动了动喉咙,一刹那间,刘垂文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下一个刹那,他终于从马上跌落下去。
    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马鞭掉进了隔夜的水洼,他好像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一路策马狂奔的力量,就那样,倒了下去。
    “陛下!”刘垂文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重重推开。跌了一身泥泞的刘垂文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撑地,艰难地挪动双腿,往那石阶上攀去……
    在潮湿而粗粝的地面上拖着这无用的身躯,五指陷进了石缝,抓稳了,再将双腿拖上一级……段云琅抬起头,这城楼太高,高高的城堞之上,是一轮无动于衷的月亮……
    刘垂文在阶下哭喊着跪倒下来,他没有听见,石阶上的积水刺入指缝,冰凉而肮脏。他只想爬上去,爬到那城楼上去,看那月光所至的江河万里,何处是她的踪迹。
    如果,如果他站到了这世上最高的地方,他可不可以找得到她?
    如果,如果他忍住了那最高处的寒冷与孤独,他可不可以再见到她?
    如果,如果……
    他抬起头,只见那夜的尽头,山川星月都沉默着,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
    武成元年九月三十日夜,新帝即位大典的前夜。
    新帝没有在清思殿休息,却在青绮门的城楼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天下人都在等待着黎明,而他,只在等待着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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