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就在暖阁中相候。
瑶笄华胜,金钗步摇。飘摇的眉,清灵的眼,嫣红的唇。纵是中夜惊起,也一定妆扮得一丝不苟,端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有时觉得自己的母亲愚昧如市井粗妇,有时却又觉得她圣洁如王母天女。
比如此刻。
“陛下来了。”文太后微微一笑,耳畔的明珠迎着昏暗的光,“请坐。”
“母后……”顾渊却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母后当知我为何而来。”
文太后眼帘微合,“你是为那个名叫寒儿的宫女而来。”
“不错。”顾渊哑声道,“母后——母后缘何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文太后倏然睁开了眼,眸光冷亮,“明哲保身?你知不知道文绮是谁的孩子?”
“朕知道……文充仪是文国舅的嫡女,然而文国舅——”
“然而文国舅也早被你撤职归家了!”文太后凄厉地冷笑起来,“他的女儿死在了这深宫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你不是不知道,薄婕妤送去的那件裙子上——”
“那是假的。母后!”顾渊有些不耐烦了,“文充仪亡故在年末寒冬,那衣裙上纵有脏虫,也早该冻死了!您将那证物送詹事府去,他们一定能验得公道,您又何必这样徒惹物议?”
文太后面色仍旧,“你现在如此想,我却要告诉你另一桩事情。”她的手指攥住了案上的一册书,突然朝地心狠狠地扔了过去!
顾渊眉头一动,看了母亲一眼,低身将书册拾起,翻了翻,面色一变:“禁中起居注?这,这是抄本……”他的目光突然刺向了文太后,“母后——擅抄内廷书,重者论斩!”
“这不是我的。”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文表姐的……”
顾渊呆了呆。
文太后抬手遥遥一指那书册上的字,目光静默如古井。“子临,你自己看。”
“时至今日,你从未与薄暖同房,是也不是?”
暖炉中的火幽微明灭,将一整个暖阁烘染得仿佛虚无之境。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火里,想拔出时,却沾了满身的灰屑,那样地狼狈不堪,那样地羞耻欲死。
“阿母知道你在想什么。”文太后微微叹息。她似乎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样温和而绵长,这样沉静而忧伤,竟至令他一怔。“阿母知道你喜欢她,阿母也知道你避忌她。然而为了喜欢她,你宁愿给自己找借口,比如要抬升广元侯一房来分化薄氏,又比如因为她曾入过奴籍所以不宜为后……”文太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就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便找来这些不入流的借口,好安慰自己。”
顾渊沉默。
“子临,你是个好皇帝。”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你比你的父皇强了百倍不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父皇没能管控住自己的感情和*,但是你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对薄暖,是何其不公?你有没有问过,专房独宠快一年,夫君却根本不愿碰她,她是怎样的感受?”她轻轻地道——
“子临,放手吧。”
顾渊全身一震。
“阿母处置寒儿,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文太后慢慢道,“你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她一人的丈夫。为帝王者,必要舍弃一些……”
“阿母。”顾渊忽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当年,父皇可也是这样舍弃了陆皇后?”
文太后的眸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毫无预兆地自雪白的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亮的痕。
“阿母,朕不是父皇。”顾渊慢慢地摇了摇头,剑眉之下的眸深如渊海,波澜掀涌,“阿母……你分明知道,朕不是父皇!”
放手……?他苦笑。爱都爱了,难道还能把感情收回去?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
她是他的,不论如何都是他的,除非他死了,不然他绝不会放手。
文太后闭了闭目,又睁开,眸光已是苍凉。
“阿母言尽于此。”她上前来,自顾渊手中抽出那一册起居注的抄本,转过身去往内殿走。
“阿母!”顾渊道,“然则寒儿的事情——”
文太后顿了顿。这一刻,顾渊竟觉母亲的步伐有几分蹒跚了。
“你不是还用太皇太后来威胁我?”文太后惨然一笑,“你便让太皇太后来吧。怕只怕——怕只怕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向着你的阿暖了!”
************
当宫婢寒儿下掖庭狱受刑的消息传来,薄暖终于无法再静等下去。
她托人去找孙小言,谁料孙小言也跟他主子一样变得见首不见尾。她打听前殿那边的动静,竟听闻陛下往增成殿去了好几趟。
料峭的春风哗啦一下拂了进来,撩起满堂织金绣玉的帷幄,她的身子颤了一颤,终究是站稳了。
“更衣,去掖庭。”她匆匆往里走,忽然又回过头道,“仲将军呢?本宫听闻他调任未央宫郎将——让仲将军来见我!”
仲隐早已到未央宫就任,只是平时宿卫前殿,薄暖还未见到过他。片刻后,仲隐一身甲胄,牵来舆马,在殿外等候。薄暖走出来时,他正侧首望向她,这个自滇国的生死场上走出来的少年,笑容已彻底敛去,脸上俊朗的轮廓多了几分不定的风霜,眸光深不见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