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太子有事,”顾渊定定地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要将那双浑浊老眼看出两个洞来,“你便去殉葬!”
众医哭喊叫冤接连响起,顾渊眉头一皱,孙小言已上前道:“下去,都下去!不要吵了皇后和太子休息!”
顾渊望向薄暖。
方才一阵喧闹,薄暖却恍如未闻,一直安安静静地陪在民极的床边,此时此刻,她终于动了一动,却是拉起孩子的小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泪水倏尔滚落。
“我会找到法子。”他定定地说,好像执拗地要证明什么,“我一定会找到法子!”
***
整个兰台的大臣们都被顾渊叫起来找书。
仲恒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指挥门生将一捆又一捆尘封的书简搬到石室中来以供御览。顾渊揽襟坐下,哗啦啦地翻着竹简,从匈奴国政到燕赵胡风,从北地诸侯到岐黄医药……他什么都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用。
直到一张薄薄的细长的单简,自《胎产经》的卷册中忽然掉落下来——
“怀娠之妇,戒服助眠之物,害其子也。”
一个窈窕的阴影来到顾渊的面前,挡住了光线。
他怔怔地抬起头,那人跪地行礼,声音优雅:“兰台女史薄烟向陛下请安,愿陛下长生无极。”
薄烟?他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他想起来她原本也是增成殿里一个充仪,文充仪惨死,孟充仪出宫,莺莺燕燕全惊散了,便剩下她一个,上疏自请到兰台来做一个女史。她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何?
薄烟袅袅婷婷地站起来,走到墙边去点燃了青灯,衣裙曳地,腾起细碎的波澜。顾渊茫然地盯着那波澜,思维竟困顿得不能振作,难道是看书终日精神不济了?
熟悉的苏合香的气味窜进鼻息里来。太久没有闻见了,苏合香缠绵氤氲,仿佛陌上冶游,春-色微醺,而再没有什么国事朝政来烦他了。他一手支额,缓声问道:“你有何事?校书郎呢?这些书朕已翻检完了。”
薄烟的声音仿佛是凌波而来,飘渺而难寻踪迹:“臣知陛下为太子病情苦恼,特来向陛下献一策。”
“什么策?”顾渊咬了咬牙,强撑着疲惫欲睡的身躯问道。
薄暖微笑,“陛下,民心不在书中,而在闾巷之间。陛下何不亲自去提审抓来的胡巫,甚或悬赏,让他们为殿下医疾?”
“你说什么?”顾渊一怔,“让胡巫给太子治病?你疯了?”
薄暖因这毫不留情的话语而嘴唇微白,手指攥紧了宽大衣袂,仿佛险些就要泄漏出心底里的那个声音了——可是她忍住了,她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顾渊想斥她无礼,却竟然没有力气说话——
他顿时大惊,然而女人温香的躯体竟然便横陈眼前了,他想开口而不能——人呢?这兰台里的人都死哪里去了,竟留这个危险的女人与他同处一室?!
身体里渐渐潜上了燥热,薄烟慢慢地靠近了他,玉妆红唇,宛如神仙妃子,那一股苏合香气愈加浓酽,如树藤缠绕令人窒息。顾渊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书案的一角,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书案往外一掀!
哐啷重响,堆叠的竹简倾倒下来,薄烟惊而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此时此刻仍保持清醒的皇帝。书架后的帘幕响动了一下,旋即归于静止。魅影倏忽而散,皇帝已踉跄地站直了身,而孙小言听见了书案翻倒的声音也闯将进来:“陛下!”
魏中丞并仲恒等人也都慌忙奔了进来,见到皇帝和薄女史二人衣冠不整、神容散乱,俱是一怔。
薄烟眸光一黯,往后退却。
这一次,她败了。
一败涂地。
孙小言向她致意,她款款颔首。但听顾渊的声音冷如冰河中挑起的剑刃,直直地指向了她:“你在香里加了什么?”
薄烟咬着唇,没有回答。
“蠢材。”顾渊冷笑。
薄烟固不知道他这句考语是不是下给自己,但她也已然明白了自己的穷途末路。手底锋芒一闪,顾渊立喝:“拿下!”
羽林卫如潮水般涌进这本不十分宽敞的石室中来,仲隐出手如电,打下了薄烟意欲自戕的匕首,郎卫扣住了她,等候皇帝发话。
“下掖庭狱。”顾渊冷冷地背过身去,“叫黄济拷问清楚,她背后是什么人!”
☆、94
一场闹剧,众人俱是疲惫不堪。顾渊强撑着中毒一般的身子上了銮舆,车仆低问:“还回承明殿吗?”
“宣室宣室!”孙小言不耐烦地道,“有没有分毫的眼力见儿!”
车马缓缓起行,顾渊在一颠一颠的节奏中欲睡而不能,抬起眼,夜幕披下赭红的宫墙,夏季的明快颜色又将离他远去了。
山河日落,壮阔无垠,他却只觉得疲倦。
这从身心底里透出来的疲倦,大约只有到了死的时候,才能摆脱吧?
“陛下!”
銮驾甫停,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顾渊的心猛一抽紧,就着孙小言的搀扶下了车,薄暖已扑入了他的怀中。
“我……我吓坏了!”她脂粉未施,素颜里盛满惊惶,月光都落不进那双幽黑的眸子,“我听人说你在兰台……”
“已经没事了。”顾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凉,“不要担心,朕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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