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儿低着头,她不知道睢阳有什么,但她已看懂了太后在方才那恍惚的一瞬,眼眸中透露出的脆弱的迷恋。她在睢阳,一定埋藏了很多很深的记忆吧?
孙小言轻声道:“太后,容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天下,自先帝崩逝时起,便已经落入安靖公的怀里了。不管他会不会真的篡逆,宣室阁上那个小孩子,都是收不住人心的……”
薄暖咬着牙道:“那又如何?这是子临的江山,子临不在了,我便要替他守住!”
“太后您忘了,”孙小言悄悄挑起了眼帘,“仲将军还在云州,他手底还有十万兵马——安靖公这会子既然要将您赶出去,您不妨将计就计……”
薄暖脸色微变,眸光一瞬千幻。
孙小言几乎有些不忍心去看她此刻的眼神。当一个人明白地知道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全天下,于是便将万事万物在她的掌心里一个一个地取舍时,就会有这样的眼神。
如临深渊,明明满怀恐惧,却又隐露兴奋。
她要报仇。
***
天边残阳渐渐吞噬了长安三宫的巍峨阴影,皇太后的辇舆仪卫缓缓行出了皇城门,薄暖带了寒儿,任由车马摇摇将自己带离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吃人的宫闱,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那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太后出巡睢阳,路途虽遥远,也必要保证十分的舒适。然而路上却总见到饥民哀哀的眼神,纵然羽林郎在前肃清道路,他们也常疲弱得挪不动身子。有一些郡县令长已经管控不住辖内大乱的局势,所能摆给她看的只有一条干净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之外,阖州百姓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每每攥紧了车窗上的木棂子,才能以指甲上尖锐的疼来磨钝一心的抽痛。这就是子临心心念念的江山,它已经千疮百孔,纵然薄昳是神仙再世,只怕也救不回这个世道了。
睢阳郡的郡守府移到了北城。皇太后亲临郡治,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大贵重之事,睢阳郡守全家都俯伏在府前跪候了一整天。薄暖自车中下来,扶起陈郡守颤抖的身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颤抖。因为他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皇太后还能做多久的皇太后,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个郡守还能做多久的郡守。
她和颜悦色地道:“辛苦太守了。本宫想到自己过去的那间茅舍中休息。”
陈郡守一呆。过去?茅舍?他怎么都没有听说?
“本宫是来省墓的,陈郡守不知道么?”她温声道,“本宫的母亲,也就是安靖公摄皇帝的母亲,正葬在本宫当年的小院之中。”
陈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诏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将您的母亲移葬在旧梁国的王陵,所以下官以为您会先去梁宫……”
薄暖的神情犹端得冷静,但她的嘴唇白了。
子临……原来还做了这样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进了掌中肌肤。
“本宫还是先去当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
皇太后辇舆还未到,三百羽林郎已当先将北城的这座小小院落团团围住。薄暖下车时,便见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皱了眉,“让他们离我远点。”
“太后,这可不行。”寒儿小声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头一凛,看向那边甲胄肃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说,由寒儿相伴,迈步走入了这小小院落。
☆、107
薄暖推开门,立时倒抽了一口气。
房中赫然一盏青玉五枝灯,正是梁宫的旧物——陈郡守倒是会现搬。
青玉五枝灯的光芒清幽地洒落,盈盈地将这小屋寡淡的陈设照出了一层朦胧的丽色。还是那简陋的小床,还是那散落在地的竹简,还是那被扯落的床帏和一摇一摆的鸠车……
——“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回忆在这个光影错纵的刹那骤然清晰,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出了鞘,耀痛了她的眼。她往前走了一步,便踢到了那鸠车的后摆,小儿的玩物立时前前后后地摇晃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无知的鸠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往床上一坐,将脸颊都埋在了双掌中。
“出去。”她的声音闷闷地、盘旋地发出。
寒儿忧心地看着她,到底还是退了下去,合上了门。
门外月华如练。封蠡带着羽林卫守在院落外围,此刻——
竟都是跪着的。
三百羽林郎无声无息地跪伏于地,其状又似庄严,又似诡异。而在这无声无息之中,独独背手站了一人,桐簪束发,素衣如月,寒儿没有看见他的脸,自己却已然呆在了地心。
***
薄暖终于再也不能承受住回忆的重压,往床上一倒,便哭出了声。
她忍了那么久了,忍了那么深了,可是回到这个地方,回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子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和衣在床,哭得累极,竟然就这样满头凌乱地睡着了。灯火还亮着,帘帷都没有放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自从子临驾崩,她便连梦境都失去了。
便连那个邪恶的鬼影,都不再来找她了。黑夜像一座深渊,宽厚地包容了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让那些往事全部都隔绝在了三尺之外的幽幽灯影里。睢阳的夏夜一如她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暖,皎洁的月亮隐在云层之后,清辉温柔抚落,好像母亲包容一切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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