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拷问过玉钟寺里的那些僧人,十分拿得准当年姜姮假死出逃离不开崔太后的佐助,再进这间殿门时,不禁情绪复杂。
殿院里渠水流花,松柏亭亭如盖,枝桠上挂着几只精致的鎏金葡萄香笼,笼内豢养鸟雀,赤羽黄喙,啼呖婉转,将寡妇门前渲染得热闹纷呈。
梁潇去得不凑巧,恰好顾时安也在。
他正站在院里为崔太后吟念时下京城中流行的《逐花词》。
一袭褚色圆领襕衫,纱帽束发,身姿挺秀,嗓音朗朗,不少宫女都红了脸,羞答答地偷觑他。
梁潇一去,顾时安极为自然地将诗简卷起,神情自若地朝他端袖揖礼。
“免礼,顾学士。”
梁潇将“学士”二字压得极重,顾时安只当没听出来,敛袖起身,站到了崔太后的身后。
这般做派,亲疏远近分明。
梁潇觉得有趣,含笑掠了他一眼,将目光凝到了崔太后的身上。
她的妆容精致靡艳,尤其是丹唇上的胭脂,红得欲滴。
简略寒暄后,梁潇和崔太后坐在廊庑下,隔着花藤树影,开始进入正题。
“这丫头举止浮浪也就算了,竟胆大包天哄官家喝鹿血酒,若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臣定要将她当众行刑,以摄宫中那些暗揣野心的人。”梁潇把玩着扳指,漫不经心地说。
崔太后早就知道如茵被秘密处置,专等着梁潇来,闻言只淡淡一笑:“是哀家考虑不周,本以为官家身边没个体贴人照料,这丫头模样绣活儿皆是出挑的,才将她送到崇政殿,谁知闹出这等乱子,也难为摄政王费心,前朝政务本就繁忙,还要分神到后宫,真真是辛苦。”
梁潇只当没听出她话里的芒刺,道:“后宫与前朝干系万千,马虎不得。官家尚未大婚,身边无人规劝,再加上年少气盛,愈发需要个知书识礼的人照料,臣已让礼部再留心,看各勋贵世家里有无合适的女子,将画像和八字送上来,臣会亲自挑选。”
崔太后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按照祖制,天子大婚,充实后宫的人选该有哀家这个嫡母来做决定吧。”
梁潇面上挂着温煦和善的笑:“自然有太后做主,待臣过目,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都筛选掉,再用太后的慧眼来识珠。”
言外之意,就算崔太后想要插手皇后人选,也只能在梁潇圈定的范围内选。
崔太后的脸色暗下来,套着赤金嵌鸦青石手镯的腕子紧绷,像随时要跳起来打人似的。
梁潇只当没看见,敛袖起身,朝她施礼,漫然转身离去。
临去时,他偏头斜睨了顾时安一眼。
梁潇出了燕禧殿的门,站在门前的一泓石桥上等,不出一炷香,顾时安就出来了。
他轻撩袍摆,拾阶而上,慢慢走到梁潇身边。
还未等梁潇发问,他便主动道:“太后不知道。”
不知道姜姮抱着孩子回来了,不知道母女两现正住在摄政王府里。
梁潇将手搭在石桥的浮雕兽首上,眺望远方,目中闪影婆娑,道:“她迟早是要知道的,不过也没什么了,能安稳清静一日是一日。”
安稳清静?顾时安在心底冷笑,想要问问姜姮过得怎么样,半张了口,又闭上。
两人相顾无言,梁潇远远看见内侍舍人朝这边来,便让顾时安退下。
他看着顾时安逐渐远去的秀拔背影,目中闪烁一点冷光,幽邃莫测。
内侍舍人来禀,说朝中出了些岔子,北狄犯境,急需摄政王坐镇。
梁潇在中书省一通调兵遣将,留了虞清在那里应急,自己先回王府。
清晨踏着朝露出门,再回来时已是沉沉暮矣。
姜姮有心不让他亲近晏晏,算准时辰喂晏晏用膳、沐浴,待梁潇回来,正哄着晏晏上床早睡。
梁潇却没进寝阁,只站在窗前,隔着花枝浮绕,静静看烛光下母女两的身影。
姜姮哄睡晏晏,想拿起妆台上的一本书看,无意一瞥,瞥到了窗外的梁潇。
梁潇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早晨是拂袖盛怒而去,此时已冷静下来,眉目温和,暗潜脉脉柔情,隔窗冲姜姮微笑:“姮姮,我要对朝中进行一番清洗,杀些人。”
第76章 . (2更) 殿下莫不是要冤死我?……
姜姮握书的手一颤, 书页在掌心下哗哗轻响。
寝阁内燃着熏香,白烟顺着香鼎漏隙袅袅飘出,缥缈如纱帐, 缭绕于周,让两人的面容都模糊起来。
姜姮在十年前见过一场权力巅峰的清洗,血流成河,满城哀嚎,无数人的命运从此逆转,由浮华云间掉入地狱,碾落成泥。
世事往复,总是避不开强者对弱者的挤压屠杀,只不过十年一轮回, 而今屠刀被握在了梁潇的手里。
姜姮听到自己心底的叹息,抬眸看向梁潇,问:“你为何要对我说?”
梁潇倚靠着窗外的墙壁,偏头看她,眉间寥落,道:“我身边很多人, 歌功颂德, 谄媚阿谀,却没有几个能说真心话的, 姮姮, 我想向你倾诉, 想听你说话。”
姜姮道:“你若想听我说,我便只说一句,不要伤及无辜。”
梁潇脸上泛起温柔笑意,凝睇着她, 半真半假:“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伤及无辜。”
姜姮复又沉默低头,翻看起手中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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