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也温柔地笑道:“囡囡随你的性子,定是个柔和可人的。但我怕给囡囡过了病气,就先不去看她了,待我完全好了,天天带着她去后山玩。”
阮芪拉住书生的衣袖,有些着急道:“相公还是去看看囡囡吧,她这么久没见你,肯定怪想你的。”
书生感到有些奇怪,但他还是顺着阮芪的话道:“那我远远看一眼,既然囡囡睡着了,我也不便打扰她。”
阮芪一反平常温柔的模样,态度意外地有些强势,她执着道:“我把囡囡叫起来,你跟她说会话。”
书生忽然默了片刻,随即扬唇一笑,道:“依你。”
阮芪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走进内屋将还不足一岁的小玄曦唤醒,抱来道:“你瞧,囡囡是不是长大了些?”
小玄曦骤然被吵醒,眼睛眯起来,吧嗒着小嘴发出咿呀的哭声。
书生慈爱地捏了捏小玄曦的脸颊,轻声道:“我抱抱她。”他接过小玄曦,轻拍她的后背,笑道:“囡囡的确比以前重了些,小孩子长得快,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学走路了。”
小玄曦在书生的动作中安静下来,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书生,似乎正在好奇他是谁。
书生笑道:“囡囡太久没见到我,都不认识我了。”昏黄的烛光衬得他嘴角的笑容分外苦涩,书生失落道:“也不知囡囡长大后还会不会记得我。”
阮芪神色一变,道:“为何突然这么说,你是囡囡的阿爹,她自然会记得你一辈子,你也会陪她很久很久。”
书生微微一笑,单从面色上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他说道:“我不过是见她年幼,又想到世事无常,我并不能保证还能陪伴她多久,因而有些感慨罢了。”
阮芪竭力逼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道:“怎会呢,你会看着囡囡一路长大,成才,嫁人。况且咱们说好了,你教囡囡识文断字,我教她剑法修行,你可不能将担子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
书生的眼角隐隐也有泪光闪过,他轻声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阿阮,你别当真。”他垂下眸,对着小玄曦柔声道:“囡囡你看,你阿娘脆弱得紧,一句话就让她疑心成这样。你啊,以后一定得让着她,别让她太劳累,也别让你阿娘伤心难过,好不好?”
他低下头,佯装将耳朵凑在小玄曦脸上,随即抬起头,笑道:“阿阮,方才囡囡答应我了。”
阮芪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书生搂住她,轻声道:“如果我不在了,你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吧,神女也好,凡人也罢,其实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不管是何身份,我只希望你和囡囡能安定幸福,千万不要为了我耽误你自己。”
小玄曦哪里懂得这就是人生的离别,她懵懂地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个人,晶亮的瞳仁里满满都是稚子的单纯。
而屋子里的另一边,玄曦已是泣不成声。
她习惯性地想要抬起右手拭泪,却发现右手仍被慕修晏紧紧攥着,难以抽离。
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未成功,不知为何盘旋在心中的难过都在一瞬间冒出来,如同赌气一般,她转为大声哭泣。
慕修晏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她拉过来搂住,安慰道:“好了好了,怎么突然这般伤心了,令尊看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唯有的愿景是你能过得安定,莫叫他失望。”
听着他拙劣的安慰话语。玄曦心中的苦闷竟然稍稍缓解。她也顾不得慕修晏出格的行为,闷声道:“慕修晏,你当年亲眼看见你阿爹变成那样,阿娘惨死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慕修晏动作顿了顿。
多年来,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知道他身世的人并不多,但全都默认他能走出那片阴霾。
毕竟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根本不配沉湎于过去。
而午夜梦回时,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儿时的种种经历,奶娘临死前的眼神,娘亲的眼泪,他梦见过无数次。
醒来后只能拿起剑,将梦里的纷纷扰扰都化为剑影,借以排遣心中的苦闷。
静默良久,慕修晏才轻声答道:“自然有难熬的时候。”他轻拍玄曦的后背,道:“都会过去的。”
玄曦再也无法自抑,埋首在慕修晏的怀中放声大哭。
慕修晏只是安静地抱着她,默默听着玄曦的倾诉,没有再说话。
直到幻境渐渐消失,两人仍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无关风月,两人也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情。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灵魂契合的拥抱。
***
东方破晓,灿星隐去。
卯时三刻,书生与世长辞。
他走后,阮芪大病一场,足足两个月才病愈。
此后每年,到了书生的忌日,阮芪都会坐在他的坟前待上一整天,就像他还在一样,说说家长里短,低喃情人间的私语。
七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天幕拉开,公鸡嘹亮的叫声唤醒整座村庄。
迎着晨露,阮芪在早市里用绣帕换了几团丝线,她同邻里说了几句话,笑着与他们道别。
离家不过数十步的距离,阮芪停下了脚步。
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男子,他身着水蓝色湖衫,手执一柄素扇,端着一副超脱出尘的气质,正在瞧着天际处的远山淡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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