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道:“圣人云:六十而耳顺,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为何土司大人虚活了一个甲子,尚未能领受万一?坐镇通宁镇,土司乃人上人。朝廷看重,百姓敬畏,掣肘一隅,如一方诸侯。如此也不知足,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平静,却带了训斥,偏生又极为有理。
刀戎老脸上挂不住,脸色难看了几分。
“王爷怎知老夫不感念皇恩,不兢兢业业?无凭无证,王爷到底是要为老夫定什么罪?”
赵胤侧目,使了个眼色。
谢放从怀里掏出钱袋,将几枚铜钱撒落到刀戎的面前。
“土司且看,这些铜钱有何不同?”
刀戎脸色微变,抬头惊诧地看着赵胤。
赵胤皂靴抬起来,往前一步,望向山谷中起伏的火光。
“如今,土司可以给我讲讲葫芦寨石庙和禁地的故事了吧?”
刀戎低头看着铜钱,默然不言。
赵胤盯着他,一双眸子格外冷肃,“本王来锦城就藩,陛下曾言,刀氏一族自洪泰爷时,就与朝廷亲善。当年清算南逃废帝、剿灭荼人四十八寨,刀氏一门皆功不可没,刀家老太公更是居功至伟,名垂千古……”
稍顿,赵胤沉了声音,“刀戎。这是陛下的荣辱,也是本王给你的机会。你自行交代,或可念及你祖上功德,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王爷差矣!”
刀戎突然大吼一声,厉声截住赵胤的话。
一只脚踩过积水的泥地,他站在铜钱跟前,慢慢弯下腰,将铜币捡了起来。再抬头,他一双眼格外的阴凉,隐约还有几分笑意。
“没错。这些铜钱确实与大晏通行的永禄通宝有差别,可他不是私铸,更不是假币。”
众人目光齐刷刷集在刀戎的身上。
时雍笑了起来,“土司到了这时还想狡辩?既非大晏通行的永禄通宝,不是私铸,他又从何而来?既不是朝廷发行,又凭何说它不是假币?当真是可笑之极!”
哼!
刀戎一声冷笑。
他不看时雍,而是双手抱拳朝天一拜,冷声对赵胤说道:“老夫若说这一切皆为圣意,老夫所为,也有旨可循,想必王爷也不会相信。来人——”
刀戎说着侧过头。
“取永禄爷圣旨前来!”
永禄爷圣旨?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惊不已。
刀戎有备而来,随从当即将一个檀木匣子捧上来,刀戎恭敬地开匣取出里头的一道圣旨,双手捧上。
“请锦城王过目。”
赵胤眉梢微动,示意谢放上前。
谢放双手捧过明黄的圣旨,慢慢展开,目光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目光复杂地递到赵胤的面前。
“爷……”
刀戎道:“当年废帝曾逃至西南,在通宁远据守,与朝廷军酣战数月。广武侯陈景便是死在通宁远一战中……后来,废帝兵败潜逃回京,行刺先帝被俘,不知何故又逃出了京城,率残部数十人再入西南,就藏在这个葫芦寨中。我父亲察觉异常,当即密报传京,是永禄爷念及与废帝的叔侄之情,不忍诛杀,这才密令祖父:围而不杀,端看其行。”
刀戎一副含冤莫白的样子,就差老泪纵横了。
“石庙,便是废帝晚年潜心修佛之处,王爷背后的小屋是废帝的侍女洪阿记的住处。”
说着,他的眼睛望向雨后的小屋,突然叹息一声。
“屋后那些无名坟冢,是当年同废帝南逃而来的下属的墓地……”
时雍微惊,“都死了?”
刀戎看着她,点点头。
“废帝殁,侍者全都殉死了。”
“殉死?”时雍有些费解。
刀戎却说得煞有介事,“废帝在葫芦寨数十年,不曾走出山谷一步。晚年更是在石庙里潜心修佛,不理俗事。他麾下侍从也是忠心,一直谨慎行事,出没小心,于是,我父便睁只眼闭只眼。原以为废帝如此,也能得一个善终了。哪知会是这等惨局收场……”
赵胤面无表情,“废帝何年殁的,因何而殁?”
刀戎想了想,说道:“光启二十年腊月。那年,永禄帝驾崩,懿初皇后殁于灵前,大晏朝上下举哀……”
时雍和赵胤没有说话。
脑子里却是浮现出光启二十年腊月底的事情。
帝后薨逝,大雪纷纷,全民缟素,灵柩在禁军仪仗护送下经过皇城长街,数十万民众恸动哀惋,哭拜、磕头,一路送葬出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以及他国驻京使臣,纷纷设坛祭拜,哀哭不止,整个京城上空乌云密布。
当时的时雍和赵胤,都是人群中的一员。
“通宁远虽在边陲,仍是谨遵诰令设坛祭祀,民众亦缟素举哀……约摸就是那时,废帝身子突然便不行了,殁于葫芦寨石庙中。老夫是二十一年正月才得闻的消息。只因我父生前不许人靠近葫芦寨,因此葫芦寨的消息多有滞后,还是我派去盯哨的士兵发现葫芦寨许久没有动静,禀报上来,老夫这才察觉情况有变。然而,待我赶到时,只来得及收尸了……”
时雍突然冷笑,“所以,土司大人便捡了这个大便宜。欺上瞒下,霸占了建章帝留下的财物,是也不是?”
当初建章帝南逃,肯定带有大量皇家财物,他在通宁远死守数月,后来那些东西去向成谜,这事,时雍倒是听赵焕说起过。如今一想,想是这刀戎贪心,得闻先帝驾崩,建章帝的人又都死了个干净,他脑瓜子便灵光了。反正无人知晓此事,索性便贪墨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