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照面不改色,就算听明白了是郭主簿有意推延不告诉他,他也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到郭主簿说“尚书令通情达理”时,他才忍不住站了起身:“我这就去尚书台一趟。”
尚书令让他抽空,那就意味着得随时恭候,他若是这时候还拖着,那什么通情达理宽宏大量都是屁话。
他难得在心底爆了粗口,事实上他出身不高,年少时候也荒唐过,叱骂打架都是常事,骂人的话学了一箩筐,只是后来被拘着念书,整日整日的只有他一个人,对着满屋子的书,他的性子才安静了下来,变得沉默寡言。
幸好官署之间都隔得不远,不过行了一刻钟他便到了尚书台外边。入了尚书台以后,程照秉承着不多言的准则,遇见官阶高的,便停下低头让路。因他来过几次,还有几个面熟的,遇见他都颔首打了个招呼,只是脸色都不大好:“你怎么才来,从今早上姜大人隔一刻钟都得问一声你来了没,算起来都问了五六次了。”
程照心一凛,但随即他脚步慢了下来,思索了片刻,回了一个笑:“多谢。”
提醒他的人一愣,还没从那如云销雨霁般的笑里回过神来,就见他脚步轻快地往尚书令的办公房走去,那背影……似乎挺开心?
程照敲门入内时,房间里还杵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官,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他也确实是救星,姜嵘一见他入内,立马将小官打发了出去,门一关,屋里就剩下两个人。
“有点事要与你商量,坐吧。”姜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程照斟酌了一会儿,选择继续站着。
好在姜嵘也不勉强,悠悠地喝了口茶,手拈着杯盖在慢吞吞地刮茶沫,瓷器相碰撞的声音清脆中带了一点沙哑——那是一种缓慢摩擦的声响,程照想道,姜大人在犹豫纠结。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姜嵘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触,他慢悠悠开口:“阿宁是我的掌上明珠,刚出生时我和她阿母都觉得,这孩子怕是养不活。她太小了,几个月时就发了热差点没了,她阿母哭着说想跟她一块去。不瞒你说,我当时都想跟她娘俩一块去。”
程照抿紧了薄唇,心里欣喜与难过交织,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日姜大人寻他是为了何事。
姜嵘还在说:“我找了不出世的名医,名医说她很可能无法成年,一辈子都是病痛缠身,我找了高僧找了道士,他们说有一线生机,直指渭阳。为此我多方打点关系,终于得以外放至景州,我以为那生机是隐居山林的神医林甫,就带着阿宁去找他,结果我们在山里迷了路,走了一天一夜后,阿宁走丢了。”
程照听得心一紧,尽管知晓那已经是过去,但他还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些恐慌。
“那时候……她多大?”他声音发紧问。
姜嵘道:“六岁快七岁的时候,走丢之后我差点疯了,直接命人搜山,一整个山头都被翻了过来,但是没找到她……”
程照突然接口:“她被我捡走了。”
姜嵘点头:“是,被你捡走了,两个孩子阴差阳错地翻过了山,还要撑船过河,阿宁差点淹死,第二天一早我才在河道上寻到你们。都昏迷着,但你手还紧紧拉着她,掰都掰不开。我让大夫给你们喝了安神药,然后把你送回了家。”
程照感觉嘴里涩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
“不,那主要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姜嵘摇摇头,态度颇为温和,“我很感激你,在深夜能陪着阿宁。只是阿宁醒来后把一切都忘了,忘了自己怎么在夜里醒来乱跑,也忘了怎么和你遇上。甚至于她记忆有一些混乱,总以为去渭阳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她对此深信不疑。”
大概是受了刺激之后,脑中虚构了一段记忆,毕竟深夜落水差点淹死这种经历对谁来说都很刺激。
“但是,她身体好了很多,这很不可思议,她落了水,还在河道上昏迷了一夜,但她身体却好了很多。”姜嵘的声音微颤,“我想都不敢想,虽然比之常人还是有些孱弱,大夫说只要小心照料,能活过成年。”
一直笔直站着的程照听到这里的时候,知道该自己表态了,但先前打好的腹稿一瞬间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了。
姜嵘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姜大人,我愿用我的余生来照顾阿宁,恳请您将她嫁给我。”跪在地上的青年脊背挺直,面上满是坚毅之色,只是手握成拳头,泄露了他心底的紧张。
这是一个相貌极为出众的青年,姜嵘第一次在京城看见他就把他认了出来,分明是渭阳县那个和阿宁一起昏迷的孩子,所以一开始就对他格外关注,还帮忙救出了他的随从。
程照跪了许久也没听到回答,但他岿然不动,他意识到,今日是他最有可能求亲成功的日子。
良久,姜嵘淡淡道:“阿宁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她。”不,我爱她,她是我之朝阳,也是我之明月。
姜嵘曾经以为渭阳的那一线生机是隐居山野的神医林甫,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世间还有奇迹。
进门时的程照忐忑不安,出门后的程照几乎忍不住从心底迸发而出的欢愉,那股欢愉漫上他的脸,温润了他的眉眼,将他的嘴角勾起,怎么压也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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