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是李家二姑娘李凝买来送给娘家的,单从外貌看便知花了许多银子。
月宁上船后,换上干净的衣裳,丫鬟给她梳了云髻,只簪着一枚海棠花簪,鬓边湿漉漉的,月宁拿巾帕擦了擦,正要起身,忽觉水面晃了下。
很轻,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跟着慌了下。
丫鬟正要引她出门,月宁转身从榻上拿起帷帽,戴好后将薄纱落下,轻轻软软的纱幔垂在肩膀下方,遮住那姣好的容颜。
画舫的小厅四下支开了楹窗,蒙蒙细雨随风摇曳飘进船内,沿江两岸的树木愈发葱绿,柳枝拂动身姿,在水面划开层层涟漪。
月宁挨着母亲坐下,抬头便能透过楹窗看见外面仍在熙攘的长街。
她来过一回扬州,也坐过画舫,只是那回是冬日,街道虽然繁华,却耐不住寒风的凛冽,行走的人群抄着手,面前吞吐着白色雾气,不似眼下,有人擎着伞急匆匆走,有人沐着清雨怡然自乐,两侧的小贩收了摊,往檐下站着,热腾腾的汤羹隔着重重杨柳直往人腹中钻。
李衍起身斟茶,给月宁递瓷盏时,指肚擦着月宁的手背,一瞬,月宁没有注意,李衍却觉得耳根微热,他不动声色的缩回去手,掖在袖中,缓缓摩挲着指腹。
她皮肤嫩滑,如豆腐一样,很奇怪,指肚持久记得那感觉,从手指慢慢传到胸口,继而又朝着四下缓缓游曳出去。
他掀开眼皮,透过薄纱想看清她此时的眼神,可朦朦胧胧,隐约间仿佛看见她长长的羽睫,似笑非笑的唇。
月宁撑着手,专注地看向船外。
迎面有艘画舫驶来,隔着雨雾,仿能看见船头立着个人。
身姿笔直,尤其两条腿生的尤其细长,却并不瘦弱,远远看去,就能觉出精健的力量感,他侧面站着,手里擎着素面纸伞,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宁遥遥看着,忽然心里猛地跳了下,手指跟着蜷曲起来。
两船迎面相接时,男人眸光轻扫,略过她的脸。
月宁只觉得浑身血液如同被瞬间冰冻,手指忍不住颤抖着,她忘了转身,也忘了低头,只是迎面对上那人阴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光。
好像很短,又好像过了很久。
国公夫人苏氏唤了声:“囡囡。”
她回过神,却见那人已经移开视线,背对着自己往对面驶去。
帷帽下的小脸惨白骇人,月宁张着唇,默默接过母亲递来的热茶,饮了口,道:“母亲,姨母,我想回去躺躺。”
李衍心细,见她愣住的时候,便跟着看过去,在认出裴淮的刹那,他下意识地看向月宁,果真见她手指颤抖,整个人僵硬地忘了呼吸一般。
他起身,与苏氏和齐氏拱手道:“我送阿宁过去吧。”
走到月宁跟前,抬手,目光清澈到让人安心:“搭着我的手腕。”
月宁口干舌燥,耳畔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双腿发软,眼下顾不得别的,依言扶着李衍的手臂,两人一起往船舱走去。
舱内摆着果子甜点,还有几本时兴的话本子。
月宁翻开几页,如今就放在案前,用几支桂花叶子压着。
开着门,李衍坐在圆凳上,与榻上那人隔着一丈远。
“阿宁,你怕什么?”
月宁闻言,攥着手心抬起头来。
她在怕什么?
是啊,隔着帷帽,裴淮根本就瞧不出她是谁,可她为什么还在浑身发抖,连呼吸都乱了。
“别怕,你是成国公府的二姑娘,是祭过祖上了族谱的二姑娘,你的前程,往后都握在自己手中,旁人是做不得主的。”他意有所指,虽未点破,但他相信,月宁听得明白。
神经渐渐松开,手指也跟着松开,月宁大口呼吸着,脑子里依然划过裴淮那冷眼一瞥。
那一刻,她以为她完了。
又要被抓回去,无休止的被羞辱,被圈/禁,被他为所欲为的折磨。
他心情好时,可以拥人入怀说着磨人的情/话,不高兴时,又能发了狠的作践她,从身体到灵魂,将人贬低唾弃的一无是处。
他从不认错!
哪怕他后悔自己做过什么,也只是过后做些讨人喜欢的举动,自以为事情过了,就不该再闹脾气。
她不是小猫小狗,他对她做过的一切,如今那样清晰的浮现在脑海。
有时候,月宁甚至觉得自己活得不如欢欢。
“我有点冷。”月宁搓着手指,见李衍站起身来,走到柜前低下身去抱出一床柔软的衾被,从后将人裹住,把被沿交到月宁手中。
他回到门前,又坐下,眉眼中是如常的儒雅。
“我给你讲个扬州坊间的趣谈吧....”
李衍三言两语岔开了方才的话,不多时,便让月宁缓下心神,渐渐忘了裴淮带来的恐惧。
画舫来到百鲜居,齐氏让人送了珍馐美馔。
两人这才一同回到膳桌。
苏氏给女儿夹了箸鱼肉,笑道:“你喜欢书院的环境,母亲也不拦着,横竖是个喜好。
你崇尚韩山长的学识,想要做他弟子,巧了不是,你姨母方才说,韩山长要收个关门弟子,就这几日便能定下来,母亲是想让你李家大姐姐帮着举荐,可也得问问你自己的心意。
囡囡,你可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