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李瑜以为是他们的问题,因为奴才就是奴才,他们全都是一群失意时装模作样,得意时狗仗人势的东西!不管一开始他们装得有多么讨喜, 很快就会暴露出本来面目,就像是一团团用花瓣包裹住的污泥,先是诱哄着他去接近,等他欣喜地放在手里把玩,就会一不小心被泄露出的污泥弄脏了一身。他以为,他们之所以是奴才,就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污浊不堪之人。
可后来他才知道,错的不是那些侍从,而是他自己。
李瑜永远记得那一年大雪纷飞,孙太傅站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对他低低絮语。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并非所有人都像殿下这般生而尊贵,绝大多数人天生命贱,他们没法读书知礼,没法识字明理。为了活下去,为了挣得一家口粮,他们变得市侩吝啬,变得狡猾凶残,这并非他们的过错,只是过于艰辛的生活磨去了他们生而本该就有的善良,倘若他们也像殿下这般生来衣食无忧,或许他们也会变得像士人那样高风亮节……”
“可惜他们已经长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殿下不同,您年纪尚小,只要多加历练,就能驾驭住住您的臣民……”
“殿下是太子,将来要做统御天下的明君,哪怕奴才,那也是您的子民、您的臣子。”
“主弱,则仆童欺之;君弱,则催生佞臣贼子……殿下,您将来是万万人的君主,您不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君主要以一己之身驾驭万民,您须得强势威严,叫人不敢侵犯、不敢揣度,您需恩威并济,亲贤远小,叫人不敢违抗,不敢不敬……”
从那儿以后,李瑜就很少笑了。
他从前喜欢漂亮的花,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喜欢甜食,喜欢翡翠珠宝……
后来他对它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再也没有人能利用这些东西不动声色地讨好他。
他也很少展现喜怒哀乐。
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哀愁,不知道他是喜欢还是厌恶,于是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再有人自以为讨得了他的欢心,也不再有人认为他心慈手软……
他坐在高位,盯着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他垂眸静听,探查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他不断用尺子衡量,看看那些人在哪些时候是哪一副面孔。
过去那个别人冲他笑一笑夸一夸,也会腼腆回以一笑的小公主不见了。
但李瑜半点都不觉得可惜,因为他这样做以后,他身边就不再频繁换人了,至少从一年换几批,变成了几年换一人。在他的威严之下,他们循规蹈矩,安分老实,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尽职守。
他终于不用再频繁换掉习惯的人了,终于不用再总是看见那些人痛哭求饶的模样了。
也终于,将那个错误的自己彻底丢掉了。
李瑜原本以为,这些年唯一叫他遗憾的,是跟了他最久的曹得闲也变了,幸好他在曹得闲变得面无全非之前就将他赶走了。
可直到今天,李瑜才发现,他又错了。
他和花宜姝,相识于八月十四的岳州,今日是九月廿八,相隔不过一月又十三日,连一个半月都不到。
为什么连花宜姝也变了呢?
他明明没有对花宜姝多好,他甚至都没有对她笑过,花宜姝也不是那种出身卑贱性情难定之人,她明明那么好,她以前明明那么懂他,可为什么连她也会变,为什么她还要变得这么快?
明明以前口口声声说爱慕,如今他只是外表略有残缺,她就弃如敝屣。
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是在八月十五相识,差了一日,所以不能圆满吗?
李瑜黯然神伤,他紧紧咬着牙,忍着不让眼眶泛红,忍着不让花宜姝看他笑话。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
在他转身的同时,花宜姝也抱着圣旨背过身去了。
李瑜余光发觉,心口一缩,脚下步伐凌乱起来。
花宜姝本就因为弄秃了小处子这事儿心怀愧疚,如今见了这“诚意满满”的圣旨,简直堪称心花怒放!
小处子也太好了吧!
他简直就是给我花宜姝带来好运的金色小鲤鱼啊!
此时此刻,花宜姝恨不得抱着小处子狠狠嘬几口。
但是等等,先让她把这道圣旨好好地供起来。
花宜姝亲了圣旨一口,然后利索地将圣旨放进箱子里锁起来。然而她一转身,却只瞧见李瑜已经走到了门口的背影,眼见他就要打开门出去了,花宜姝也不知哪里来的预感,忽然道:“等等!”
李瑜手上一顿,他如今并不想理会这个辜负了他的女人。
岂料下一刻身后传来急奔的动静,紧接着,一道温软的身躯贴了上来,李瑜腰身一紧,被花宜姝双手搂住了。他心头猛地一跳,冷声道:“你做什么?”
【哼,也难为你了,竟还能忍着嫌弃贴上来。】
花宜姝:……
这件事没完了是吧!
圣旨到手了,小命再也无须顾虑,花宜姝也不跟他兜圈子了。她摆出自己最温柔的姿态,踮起脚尖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说句实话,秃了头确实挺丑的。”
李瑜瞳孔震了震。
【她,她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她竟然真的觉得朕丑!】
见李瑜气得都要冒烟了,花宜姝笑开了花,忽然在他脸上重重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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