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心里蓦地咯噔一下,她同时看见夫人灰色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灭。这场干旱在夏末时候爆发,本该等待秋收的粮食大半枯死在田垄,市面上的米粮少了价格随之就高了,穷人买不起粮食,只能挨饿。
而这小女孩的父亲多半是去远些的郡城找食物,然后……饿死在半道路边了。
箬竹摸了摸自己怀里,还剩最后两块饼,是他们沿途买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可她嘴巴和味觉刁钻,比起宫中带出的糕点,这种干瘪硬实的饼实在显得难吃了,以至于留到现在。
她于心不忍,蹲下身把饼递到妇人面前:“给孩子吃吧。”
妇人蓦地抬头,眼底仿佛有死灰复燃,却是惊讶大过了惊喜,有些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儿这样的好事。倒是小女孩天真些,看见吃的赶紧接过,啃了起来。
箬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提醒:“慢点吃,小心噎着了。”
噎着了……喝不上水。
脑海中骤然冒出的后半句话,让她心头又是一哽,不想再想下去,拉过池惟青袖下的手快步离开巷子。
她走了很远,还能听见身后妇女感激涕零,一声接着一声喊道:“多谢两位贵人。”
两人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箬竹站在窗边,不巧恰能看见方才走过的那条窄巷。她忍不住出口问:“刚才那个孩子,能活的,对不对?”
池惟青走到她身边将窗子关上,点头:“嗯,能活的。”
箬竹看着他苦涩笑了笑:“陛下居然也学会骗人了。”
“我给的那块饼,也许能顶一时饥饿,可今年的收成已经没了,她们还得熬过整个冬天,和下个春天。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也许已经死了,纵使能等到来年大丰收,也没有银两换新粮。”
“所以……她们活不了的,我都知道。”
她今日委实被那妇女孩童的凄惨触动了,才知,原来比起高不可攀的神明,人间的生命,是这样渺小易碎,不由自主地黯然神伤。
“甚至纵然我们能接济一户人家,十户人家,可整片大旱的西南有成千上万口人,他们大多也是活不了的。”
说着,整个人垂着眼,突然被池惟青拽入怀中。
离宫后没有薰衣的条件,鼻间不再萦绕有浓郁龙涎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很淡雅很沉韵的体香,让人心安。箬竹听见池惟青低沉声音从头顶传来:“朕没有骗你。朕说他们能活,他们就一定能活。”
她愕然仰头,额前微微散乱的碎发被池惟青捻起绕到耳后,又闻续道:“朕已经让江闻拿着朕的玉令,北上去其他州郡调粮南下。五日之内,定填满西南各郡粮仓,所以不必忧心。”
“只是有一事,或许你是对的。”
“哪件事?”箬竹反问。
“你那日说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池惟青道。
“先祖有训,说什么冬至祭天便可保佑风调雨顺。可朕携百官祭了天,也自认虔诚,疆土之内却还是旱了,足以见天神井不可信。与其寄希望于不知何时会降雨的上天,不如朕自己调粮调水,守一方臣民。”
箬竹看见池惟青漆黑如点墨的眸子在说这话时,藏匿着五味杂陈的翻涌情绪,唇边微末弧度蕴满苦涩,戏谑意味深浓,便知他是在讽刺上天。
受人敬仰,却无所回馈。
她身为仙君的本能想要反驳,事实井非如此。但转念想,作为人间帝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山河残败,池惟青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何况在有些时候,天神……确实挺不靠谱的。
比如玩忽职守的雨神,再比如她这个牵线从来没成功过的姻缘神。
只是……她和池惟青能这样想,寻常百姓却很难摒弃对神明的敬畏。
尤其是这番大旱,陆拾已经放出帝星暗淡的谣言。要让此言不攻自破,最简单的法子只有天神降福。
箬竹抬手环住他的腰,问道:“那陛下介不介意,唯心主义一次?”
“违心?”池惟青下意识理解。
“不,是唯心。”箬竹纠正,“只要陛下再祈一次雨,如果成功了,就是在向百姓彰显,上天认可君王。”
这话不无道理,受苦受难的黎民心中之郁结在于苍天无眼。而但凡君王祈雨成功,那便是苍天开眼,他们心中对当朝陛下再没有怨言了。
可池惟青抚着她披散后背的发,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谁能有把握祈雨一定会成功?此事成了必然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谣言,可如果失败了呢?”
失败了,谣言就会落地成真。
陆太尉也好,民众也罢,一句替天`行道,就有充分理由揭竿而起。
所以祈雨就像是赌博,能赌赢的概率微乎其微。池惟青早说过他不喜欢输,也输不起。
箬竹意料之中他的说辞,遂换了种问法:“陛下不信天的话,愿不愿意信我?是我说此番祈雨必能成功,我来信天,陛下只需信我。”
池惟青看着她,以为她又在咬文嚼字,耍小聪明了,哄了句“别闹”,没有下文。
他们此时刚入西南地境,再要到边关军营还需两日骑程。稍作休息后,井没有多做耽搁。
但箬竹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经过两座城池间官道时,又见到了更骇心动目的场景。数多死于饥饿的难民被抛尸野外,而有收尸人升起一簇簇火堆,野外焚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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