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大人从来不会当着小孩的面讲,但是敏感的孩子永远能觉察出藏在他们无事发生的平静面皮下像蜱虫叮过的古怪痕迹。那些抽搐的肌肉线条,埋在一层油光发亮的粗糙毛孔下伸展又扭曲,展示着主人不可为人知的负面心思。
念念再次去找婵婵姐姐的时候,显然挑了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她家窄小的客厅里围坐着一堆人,眼熟的不眼熟的,似乎都是老面孔。她蹲在装了磁吸门帘的大门口像个小贼似的偏了半只眼睛往里张望,望了一圈下来,众人显然各有心思,姐姐的姑姑张阿姨死死抓着手里的牛皮纸卷,瘦弱的手爪青筋暴起,像某种蓄势待发的爬行动物。她身旁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把姐姐当小奴隶使唤的姑父,两条粗眉毛像一把分叉的扫帚在脸上倒八字劈开,眼睛不大但黑的吓人,阴沉沉地盯着旁边的所有人看。
另外的叁人她只认识正中间的金老师,他此时戴着眼镜面无表情,仿佛一张即将被打出去的扑克牌,中分头也没有梳好,油蹋蹋的鬓角被汗沾湿,一点也不是平常笑眯眯又从容的样子,让她陌生中又感到一丝异样。
这才不是婵婵姐姐口中幽默风趣又才华横溢的王子,他更像动画片里会被正义叁人组制裁的丑角反派,甚至算不上最厉害的反派,只能在做了坏事被主角抓包之后灰溜溜地滚回老大手下报告自己的又一次失败,然后被老大砸一脑袋大包。
“噗、”念念被自己天才的联想逗乐了,她感觉通过把错误怪罪到金老师身上后自己的罪责就减轻了许多,好像这样就又能和婵婵姐姐是一边的了。
本来就是嘛,妈妈居然骂他“姓金的畜生”,天哪,这个脏话太重了,妈妈可是一向标榜自己为知识女性,从来不说粗话,小时候她学别人说了还要被打嘴巴。妈妈不会冤枉好人的!
可是她也说婵婵姐姐不是好孩子了……这肯定也是金老师的错,等误会澄清了她会向妈妈好好解释,到时候妈妈一定会相信她不是坏孩子,她们又可以一起玩啦!
没错,都是金老师的错,什么王子嘛!明明是、是金王八!
她为自己的机智而沾沾自喜,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么精准又押韵的垃圾话,那以后就管他叫金王八吧。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非黑即白,任何好的在她心里就是世界第一好,坏的也是世界第一坏,如果还有比世界更严重的形容词,那大概就是宇宙第一。但在念念心里,宇宙第一自有它的神圣性,是不能乱用的,只有妈妈才是宇宙第一好,爸爸都只能算半个。
啊,当她正在天马行空地联想时,屋里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打破了,是一个不太眼熟的伯伯。
“秋梅啊,你叫大伙来有什么事吗?早点说吧,你嫂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做饭呢、呵呵……”他试图用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反面当作玩笑话以缓解场上要命的尴尬氛围。因为很显然他在家是不做饭的。
然而他的玩笑失败的离谱,像沉入大海的石头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
“……朱校长,刘主任,我们夫妻两个这次把你们叫过来,是特地让你们见证一件事。”张阿姨端起面前早就冷掉的茶,吹着并不存在的热气送进嘴里,试图让又冷又涩的茶叶盖盖自己无法抑制的心火,“金老师,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来?”
金老师坐在沙发对面单独搬出来的一条小矮凳上,成年男人的腿摆在下面显然是太长而无法伸展、只能略显猥琐地屈起,这个位置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拷问的犯人,或者说就是。于是他低头回避了张阿姨夫妇火烧般的眼神:“张老师、你说什么呢,我知道我抢了你的班主任你不乐意,也不用这样把……”
呼……和事佬刘主任松了一口气:“咳,就这事啊,秋梅你早说啊,只要你的班主任还想继续当那谁也越不过你……”
“啪——”
被捏到变形的厚牛皮纸袋被重重地刮在男人汗淋淋的脸上,抽出一道红痕。
“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秋梅,有事好好说干嘛打人呢?”刘主任赶忙起身拉架,从他脸上拦下纸袋,却发现手中的是一个病例袋。
抽出袋中的东西,刘主任呆住了。
老婆最近睡前抹大宝的时候在他耳边转述的学校里的闲言碎语让他忽然福至心灵地闭了嘴。
这好像是一种信号,暗示着某种严重的结果,而在场诸位心照不宣——这事大了。
屋里另外一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先去把门关上吧,梅子,这事……终归也不好听。”
“不好听?我还怕不好听?!”干瘦的中年女人脸上的法令纹都颤抖了,“我巴不得大家都来评评理!这几天学校不都传遍了吗?我们家还有什么名声可说的,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怎么说的,我今天就是要让大家来看看到底是哪个畜生害了我的婵宝!你!你、”
她颤抖着指尖几乎是顶着金老师的鼻子吼出来的,恨不得手里拿的是匕首给他一刀刺个对穿,鼓起跳动的青筋有如活物。
金老师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避开她的逼视:“张老师不要血口喷人,你侄女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她有名声我没有吗?说这种话要有证据的!”他说着说着更有底气了,没错,他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文字证据,约她见面都是口头传达,约的地方也是检查过绝对没有外人在的。这老东西一张嘴就想把他拉下水,呵,做梦吧。
张秋梅冷笑着从茶几底下取出一本粉色卡通日记本,翻开指着满页的名字:“这是不是你?”
金老师见状心底冷嗤一声,就这点证据就想搞他?面上却越发不假辞色:“小孩子写的日记要是能算数,赶明我也写一本,谁知道你侄女脑子里想的什么,这也能赖我?”
“金志国你他妈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事已至此我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我也要给孩子讨一个公道,你不认也行,咱们上医院,总有办法查出那个孽种到底是哪个畜生日出来的!”她说着便揪着金老师的衣领子往外拽,早年知青下乡时在生产队里练出来的一膀子精瘦腱子肉并没有荒废,金志国一个青年男性一时间竟抵抗不住被拖出了几步。
他反应过来连忙推拒,张秋梅的丈夫也上来安抚住她的情绪:“秋梅你冷静,我们能谈得来还是私底下解决,闹大了孩子以后还怎么嫁人?”
被生拉硬拽的金志国这时也维持不住自己道貌岸然的人民教师姿态了,脸上充血破口大骂道:“你他妈有病吧?!随便动手动脚,还有没有一个老师的素质?你家侄女这么大点个姑娘自己不检点,现在怀了野种谁知道是让哪个野男人搞大的肚子,你红口白牙就想赖我身上,我这工作还要不要了?”
他还一边骂一边往旁边请来的见证人处使眼色:“朱校长您也看见了,她们污蔑我的名誉啊,我要告她们去!”苦主还没说什么呢,他倒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朱校长和刘主任站在一边干看着,毕竟是人家家务事也不好插手,但是确实没有证据也不好作裁决,万一是误会岂不是让金老师白挨打。于是纷纷上前说和:“梅子咱们有话好好说,要是真有这事我们绝对站在你这边,但也不能冤枉好人啊不是?”
“吱呀”一声,卧室门忽然开了,露出女孩憔悴的半边面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溢出晶亮的水光:“金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她的声音哽咽,明显是一直在忍着哭声。
张秋梅看见她出来眼睛一瞪,多年班主任的气势就出来了:“谁让你出来了?还嫌不够丢人的,你给我进去!”
面对姑姑的气势从来都是软弱的她终于硬气了一次:“我不!我知道我给你们丢人了,随你们怎么打我骂我都行,我就是想问问他,他怎么能说我们的孩子是野种——呜呜呜——你说话啊金老师,你明明……明明说要带我走的……呜呜——”
女孩执着的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漏过其中的一丝情绪,金志国此时更加不敢看她,不自然地转向地面:“你、你小女孩家家的胡说八道什么,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也说的出口!就算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也不能赖给我吧!我可是早就有对象的,我们之间好得很,今年就要扯证了,这个朱校长知道的,你说话要负责任啊!”
他扯出朱校长作大旗,朱校长在女孩期待否认的目光中缓缓点头:“是,女方是教育局系统的,去年还是经由我介绍认识的。”
她期待的目光瞬间熄灭,如果说刚才站出来的她只是憔悴,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摧残不灭的星火,如今就变成了一撮彻底燃尽的烟灰。
朱校长心中闪过不妙的预感,他隐约感觉到了金老师并不无辜。去年他可是自己亲手转进来的,这回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知如何收场,五十几岁的他本来还打算再往上跳一阶,这才介绍教育局那边领导的女儿给自己人金老师作对象,领导的女儿就算丑了点也不愁嫁,可人家就看上了去年刚从南方大城市回来的青年才俊金老师,这个媒做成功了少说他也能往市里想想办法,不至于临到退休了还是个落魄县城的校长……
他大脑飞速转动,一边是领导未来女婿和自己的前程,一边是穷教师的穷亲戚家孩子、也没少块肉……这个决定权衡起来并没有那么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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