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确切地形容这种滋味,第二天我看到了战地记者的播报,她将这种滋味形容为“建筑坍塌的时刻,我像失去了我的姓氏”,我在那一刻痛的空荡荡的,我霎时泪流满面,我感觉到我的过去甚至于我的父辈都随文明的四分五裂而被遗弃,即便我知道我的过去,我的血液,甚至我的祖辈或许与这里并无多少关联。
“高览,如果没有战争你想做什么?”
我失控的那天丹尼尔站在我的跟前,他一如既往的冷淡冷静,绶带鸟围着我盘旋,在疏导我不堪重负的精神。我不知道他这样问我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还是为了什么,我的腿失去知觉,我说不上那一刻我还在不在乎这条腿能不能完好无损陪伴我度过后半生,我一言不发木木地看着丹尼尔。
“你的腿没事。”
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在乎这条腿,漫长惨烈的战争耗干了我对生命的希望,我的身体里只剩下疲累,日复一日我在这里,日复一日不断死亡。
头上的纱布阻挡了一点儿我的视线,却没有将绝望从我的视野里剥离,这个躺满伤患的医院一眼望去都是挣扎与疲倦,我屏息想要听到其他的声音却只有哀嚎,这样的地方连呼吸都在苟延残喘,这样的地方不足以让我遐想未来,我的目光落在白色的墙上,我的幻想在这个疲惫不堪的时刻说了出来。
“写一写散文和诗,或是沉静下来写一出戏,懒怠时邀约我的亲友去野餐……”
我挣扎着伸手指着空无一物死白的墙壁,可怜的幻想在上面开出花来。
“花从这边的山坡开到那边的山坡……我在那坐着,穿着柔软的衣服,享受着凉爽的风,我哥的孩子说不定出生了,他的妻子与他一并漫步,他的孩子从那边的花海跑来,他或许像我哥曾经一样想学建筑,又或许有别的梦想,山的下面有漂亮的湖,风与阳光刚刚好,我的朋友开着车对我招手,我们笑着欢呼而去。”
幻想失真绚丽到这面白墙装载不下,我们的车疾驰出了白墙,飞向绝望,我的手落回了床上,墙无声无息褪色。
“我们像自由人一样。”
我去前线的次年二月战争局面有所好转,新式高射炮投入战争,一定程度上我们守住了制空权,远方羌橘所在的坦市的物资配给在这段期间内略有好转,后备军正向坦市进发,指挥部下令将在敌人占据的交通干线从后侧与两翼发起进攻,快速突破瓶颈与渡口原坦市据守军汇合。与无数个日夜一样,希望和绝望在混合。与设想不同,后备军艰难推进之后停滞不前,坦市的天气逐渐回暖,战争时开辟的生命线岌岌可危,二月,后备军与坦市军民的食物供给情况再次恶化,同月后备军据守地遭遇敌军五个师的围攻,不久之后叛徒的照片与名字占据所有报告与媒体,坦市围困人民的希望再次被掐断,这一期间留守军队与市民的自杀率攀升,我不敢揣测那个时候羌橘在想什么,我更加不敢揣测的是,羌橘是否还活着?
大规模异形向我所位于的区域进攻,我所在区域的市民濒临崩溃,所有人都害怕第二个坦市之围的厄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秩序在这一期间荡然无存,第一天街上的商店关闭了,第二天街上游荡着失业的人群,第六天烧杀抢掠等恶性事件层出不穷,部队持枪在城中巡逻维持秩序,无法离开区域的人民愈发绝望,第十天部队不得不采取肃清极端分子的方式来保证治安。
敌方破坏了媒体的信息安全,叛徒的演说得以在光屏上播放,城市的上方是那张令人作呕的叛徒的脸,他煽动蛊惑着人们,这一时期我位于的区域人心比任何时刻都难揣测,人们会悄无声息演变成叛徒,并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袭击你。
次月,东战场派出部队拖延敌方后备军,为我方争取足够的防御工事部署时间,部队按计划向公路枢纽发起伏击,敌方后备军却没有占领公路枢纽,而是向后方秘密转移,仅留下不断发出无意义指令的通讯装置干扰部队的视线,敌方后备军迫近。
在这个最混乱的时刻我仍记得那天清晨六点,军队在市区内列队戒严,最高司令乘坐的车在太阳快要升起的那一刻进入人们的视野,他从容严肃向士兵敬礼,我们都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时刻,我们所在的区域极有可能在敌方的射程之内,那一天那十五分钟,我的精神处在极其折磨的高度紧张状态。
车辆停住了,司令向着东方的标志性建筑敬礼,坍塌的废墟之上联合区旗帜高高升起,人民欢呼,太阳升起了。
那一年的九月也是我记忆深刻的一天,敌军停止了空袭,城中在这天停止了警报音。一名士兵路过丹尼尔身边的时候扔了一根烟与打火机。
“丹尼尔,昨天是你生日吧?生日快乐。”
士兵拍拍丹尼尔的肩膀走了,我看到丹尼尔拿着打火机略微迟疑的神色,我那一刻忽然有些疑惑地想到,难道丹尼尔也被这昼夜不停的战争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吗?想到这里我笑了笑摇摇头。
“今天没有空袭,”我对丹尼尔说道,“算是迟来的美好的生日礼物。”
绶带鸟出现在丹尼尔的肩膀上,丹尼尔拿着打火机一言不发,他的神色一如既往那样冷静,眼睛波澜不起又深邃。
嚓得一下一簇火苗亮起,丹尼尔静静地看着火苗,他还是那样让人不可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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