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似月光下的大海,一望无边,容纳万物。
这般气质,却与他说出的狂妄醉话极不相称。
他说:“去四三, 哈, 白送夜宵!不如‘平五八’!”
笑声不大, 却极轻快、极自在。
少女回神, 见他替白棋改了落子,下意识看向盘面,默算这一步。
确实懂点,平庸之手,无功无过罢了。不见得比李二狗的‘去四三’精妙。
她不由嗤笑:“‘去四三’尚能固守城池,你若下‘平五八’,我对‘上七三’,一刀杀断你后路!”
她说完有些懊恼。
我鹂英好歹也是棋鬼身边弟子,虽非亲传,但与一个醉鬼有什么可争?
不是给师父丢人吗?
宋潜机不假思索,又报出一步方位。
鹂英面色微变:“刚才是我大意,棋差一招,但你根本赢不了我!劝你莫再激我出招,免得你迷入局中,自食恶果。”
修士对弈,常以神识计算推演,排兵布阵。神识脆弱、穷尽算力者,轻则头脑眩晕,胸闷烦恶,重则吐血昏迷。
宋潜机笑道:“我若赢了,如何?”
鹂英气道:“真让你赢了,我叫你祖宗爷爷都行;你要是输了,得跪下磕头,叫我好姑奶奶!入六二!”
她接宋潜机所言,狠狠落下一子。
说完才想起看师父脸色,见师父神色淡淡,双目微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胆子不由更大。
她自幼境遇顺遂,不知疾苦,活泼天真。见惯了想拜棋鬼为师的所谓天才,总觉他们不过如此,难免生出几分自得傲气。
宋潜机不置可否,只开口应对一步。
山亭高远入云,谷中声响本不可闻,鹂英心中却响起清脆落子声。
是她与那醉鬼的盲棋。
她一心要对方心服口服,出招越来越狠辣。
从宋潜机入亭开始,谷中两人已落下四十子,各有损益。
赵霖下得怒发冲冠,李二狗下得上蹿下跳。观棋台灯火通明,观战者时而惊呼,时而叹息。
亭中两人也说了四十句话。
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却时而急促、时而迟疑。
宋潜机的声音醉意散漫,不论对方如何冲杀围逼,始终带着笑意。
五十步后,难解难分的困局异变乍起,云破天惊。
少女俏丽的小脸微白,猛然转头,惊讶地瞪着宋潜机:
“你、你是谁家弟子?”
宋潜机仰头,灌下一口果酒,满足地喟叹:“我是个外门弟子。平三九!”
鹂英不信,此人衣着简单朴素,手中紫玉酒坛却价值连城。不知是何出身来路。
算力超凡,棋路孤绝,且默然无名。
修真界何时冒出这一号人物?
她仍不服,闭目推算。
算至百步开外,额头细汗涔涔,沾湿刘海,千万种可能变化同时在识海交叠行进。
不知多久,棋盘上纵横线条突然扭曲变形,紧紧将她缠绕,白子落下,如巨石压在胸口。
一时呼吸困难,眼前阵阵昏黑。
“啪!”
穷途末路、沉入黑暗时,忽有人在她背后一拍。
一掌轻飘飘不用力,却像一柄巨刀从天而降,瞬间斩碎胸口大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鹂,你这次总该知道了吧?”
亭中枯坐的老者淡淡道。
“师父!”
少女睁眼,乍见星辰在天,银光泄地;谷中执事挑灯,灯火通明,人影纷繁。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涌上,令她鼻头微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多谢师父!”
老者睁开眼:“去九四。”
他接过黑子,接手残局,却没有看宋潜机,脸上仍带着某种倦乏之色。
但一子落定,妙手生花,拨云见月。
宋潜机摇头,含混道:“打跑小的,来了老的。小的傻,老的病,我何苦来哉?!”
“你大胆!”鹂英喝止,仍喘息不定。
“无妨。”老者反倒笑了。
鹂英瞪着宋潜机,心想师父刚被书圣摆了一道,心中郁气无处发泄,下手必是重手。
你自己傻傻送上门,只能算你倒霉。
却见那醉鬼正要开口,忽又停下,仿佛算出这步棋的厉害。
他笑意消失,微微挑眉,眉间竟有种凛然孤意。
他突然大喝一声:“来得好!上八六!”
声震云海,山林萧萧。
鹂英吓了一跳,无端紧张起来。
春风吹拂,酒香弥漫,宋潜机脸上红晕更浓。
老者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凝聚锐利神采。
鹂英耳听盲棋,心中落子,但见两人交手百步,你来我往,一时黑子如龙,冲出云霄,一时白子如河,奔腾不绝。
她越听越心惊,不敢多算,从储物袋摸出一本手札和一支小楷笔,凝神记录两人棋谱。
她依然觉得今夜极荒谬,师父心灰意懒时,一个醉鬼闯进来,竟然是个棋力卓绝的醉鬼。
师父从前说忍耐病痛折磨,必有福报。难道就报在今日?
观棋台人潮忽然爆发一阵欢呼,震天彻地。
人们涌向山谷,高呼旷世名局。
看来棋试决赛局,李二狗或赵霖胜负已分。棋试魁首已定。
但在天上山亭中,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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