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七月底,程刻在迎州待的那几天。他在休假,而尤时需要开店上班,程刻便陪着她一起。她每天闲下来时会学着调新的咖啡,程刻坐在吧台边上用电脑办公,等尤时调完新饮品,会帮她一杯一杯品尝过。
可她却对他不爱喝咖啡这件事一无所知。
尤时眉头紧皱,手都是烫的,抬手去摸他的脸,说不上是难受还是委屈,眼红红地控诉他:“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曾苛刻地计较彼此间的坦诚,更加计较两人之间真心的分量,多与少,轻或重。
却没意识到他们一样难过
可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低头道歉了,“对不起……”
尤时眼睛一下子就湿了,眼里闪着脆弱的光,自暴自弃般埋到他颈窝去。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
程刻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让她再说。她的体温高得骇人,他应该去给她拧热毛巾,拿药,实在不行还得去医院,虽然她一看到针头就打哆嗦。
程刻慢慢松开她,准备起身,又被她拉住,迷迷糊糊地问他去哪里,程刻亲亲她,下床去给她拿热毛巾。
她额头上身上流了好些汗,程刻帮她擦掉,捻好被子,没一会儿便被她踢开,于是上床抱着她睡,把人揽进怀里。
下午的时候尤时仍然在发烧,且似乎更加严重了,程刻这一次没问她的意见,给她穿上衣服,抱起她去了医院。
挂完号打上吊瓶的时候,程刻才松了一口气。
尤时自工作后便像个铁人,打不倒摧不残,唯独两种时候能尽显她的脆弱。一个是醉酒,一个是生病。虽然都是小概率事件,但程刻这些年来也见过了几回。
她输着液沉沉睡去了,程刻坐在病床前,帮她看吊瓶,在她皱眉的时候把速度调低。快输完一瓶的时候,尤时还在睡着,天色渐渐晚了,程刻叫来护士换上新吊瓶,下楼给她买晚餐。
正生着病,能吃的东西不多,程刻在医院食堂打包了一碗粥,便匆匆上楼去。他预计自己来回用了不到十分钟,而尤时却已醒过来。
见他回来,便半躺在床上看着他,程刻在她的注视下快步走过去。
“饿了吗?我买了粥。”程刻说着,把包装袋打开,粥还是热乎的,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尤时摇头。
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点哄:“多少吃点吧。你还在生病,空腹吃药对身体不好。嗯?”
她点点头。
难得的听话,让程刻很想抱抱她。
程刻克制住不合时宜的念头,用一次性餐具舀起热粥,放到唇边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尤时想自己来,无奈一边手还扎着针,只能让他一口一口喂。
一碗粥吃了不到一半,她已经觉得饱了,程刻自然地把剩下的半碗吃光,垃圾打包好拿出去,这才回来重新坐下。
吊瓶还剩下一半,程刻坐在一旁安静地陪她,她靠在床头,突然想到他来迎州的原因——
“你妈妈呢?”
“小镌带她回去休息了。”
“对不起……耽误了你的事,本来今天你应该去陪你妈妈的。”
程刻摇摇头,“我跟她解释了,有小镌在,没事。”
她静默几秒,突然说:“可以和我说说吗?你妈妈的事。”
空气中有那么一两瞬的停滞。这里不是病房,只是一个用帘子撑起来遮挡视线的空间,能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轻微的交谈声,人们动作间发出的窸窣声,更显得这一小方天地空寂。
程刻从来没想过,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倾吐,在此时此地。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我爸出轨。”再提起,他的语气已经很稀松平常:“你记得吧?应该记得的,我有一段时间经常请假,也经常让你不开心来着。”
“他们吵了很久的架,我妈砸烂了很多东西,也打伤过我爸。说起来也好笑,小时候总把我爸当英雄,后来才知道他有多懦弱。而我妈其实是个很独立的女人,同时也很骄傲,在她看来,她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家庭,幸福美满。所以她始终接受不了这是个假象,毕竟……她是真的很爱我爸。”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妈和常人不太一样。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长期失眠厌食,最严重的时候,我上大学几乎每周都往家里跑。这几年才好了一些。”
……
说完居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年少时那些曾经觉得难以启齿的事情,很难放得下的自尊,原来早已被岁月洪流冲得不见踪迹。
而尤时久久没有言语。时隔多年听到事情的原貌,她心里却没有释然多少,反而更加难受。她抬起手,却想起自己正在输液,只好又放下。
“……为什么不跟我说?”
他垂着头,声音低而又低的:“你已经够难过了,我有什么资格再让你来分担我的难过呢。”
尤时因他这句话而掉眼泪。
程刻的初衷并不是让她哭,可又总是让她哭。他对她的眼泪向来束手无策,去拉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听到她声音艰涩地说:“可我却让你更难过了。”
她早知道,程刻是横穿在她心口的一根刺,不拔掉会辗转反侧,拔掉了怅然若失,进退两难。而今两人这番把旧事重述,她心里却愈加挣扎矛盾。
他们似乎早都该重新开始了,怎么过了一个十年还在原地不前呢。
“没有,没有。”他着急地握紧她的手,坚定地说:“如果是我,我也会理解不了吧。当时的我真的很糟糕。”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程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刻听懂了。他吻她细白的手背,慢慢说:“我没有在逼你,我是很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可如果你不想……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尤时,我希望你开心。我们都开心一点,好不好?”
……
程刻曾一度很怨过尤时。
他们发生关系的那晚,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在了。他又气又心梗,安慰自己也许她需要时间缓和,于是打了几个没人接的电话就作罢了。
过了几天,忍不住跑到她家楼下去,再次拨打的电话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有一户人家在搬家,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坐在旁边待搬的沙发上,脸色苍白地看着忙碌的大人们。他见过那个小孩,在尤时的手机上。
他心里那一根绷着的弦彻底断了。
程刻意识到,昨晚的一切,不是两人重归于好的征兆,而是她无声的告别。
他好像被她彻底放弃了。
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是愤怒的。暑假那两个月,他每天与朋友约着去运动,发泄自己的情绪,总在流了一身汗之后收获短暂的畅快,而回家独自面对熟悉的房间,又会陷入恼怒中。
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平息自己。大学开学第一天,站在新宿舍楼的阳台上,他最后一次拨她的电话,一样的结果。
那就这样吧。
没有谁非谁不可,她可以,他也可以。后来他尝试谈过几段,可别说拥抱和接吻,他连别人的手都不想牵。
他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愤怒,是在不甘,难过又无能为力。她好像把他的心撕开了,却又远走高飞,去追求她想要的。
那四年过得麻木而混沌。时间慢慢冲淡那些铺天盖地的情绪,可他也不再对谈情说爱感兴趣。
后来在京都的雨里,她一头撞进他的视线,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跟了过去。时隔四年,他们的关系以性为由重新开始拼接,成年人嘛,床上床下得分清。可他分不清。
他看过她在夜里偷偷吃安眠药,看过她为工作熬到天明,却照常化着精致的妆去上班,看过她胃痛却强撑,看过她接家里电话躲闪的眼神,看过她醉酒后趴在他怀里滴落的眼泪……
她变得更加顽强,也更加无坚不摧。
那几年确实没有人再提过喜欢或爱,那些在成年后的世界里逐渐变得廉价而轻率的东西。
可只有他知道,他有多想一直站在她身边。
……
周日,程刻送母亲和程镌到机场。
登机前,母亲突然问他:“是那个女孩子吗?你来这里的理由。”
程刻猛然抬头,看到母亲通透的眼,她在微笑,用多年前那样平静又温柔地目光。
“一直很担心你们会受我的影响,还好没有。”母亲最后与他拥抱,温和地说:“不管你在哪里,妈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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