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语朴拙显浅,因她身世变故而更显言辞恳切。
诚然,她已没了家,没了家人,没了朋友,落得骂名。
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比谁更不幸。
林昀熹续道:“再说,您目下除了无法站立、行走,过去所知所学,并未减少分毫,无碍您施展宏图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时间想不起哪些身残志坚的古人,猛地记起来时听闻,西郊大片园林的设计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亲王,当下以此为例。
宋思勉沉默不语,眼角微湿,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洁,青丝半垂,发上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带一点陌生。
历经波折,长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话要说,奈何一张口便咳。
“府医呢?快!快进来!”晋王连声唤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见泛红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发冠。
府医不敢动弹,晋王顿足:“当本王拿你没办法是吧?来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晋王要动粗,而宋思勉正处于最自卑、最苦闷、最脆弱之时,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为宋思勉添上两个软垫,扶他靠向榻侧,立马给他递了一碗温水。
他呆然饮尽,别过脸,语带喘音:“父王,请恕思勉不便恭送。”
晋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锐连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声道:“世子哮鸣气促,呼气延长,吸气时,脉象减弱,呼气时恢复原状……”
闻者大奇,细看她接转茶碗时,趁机拉过宋思勉的手臂,翻转手心朝上,往腕背垫上布枕,以缠了纱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头平齐,用力总按后,又轮流提指,分诊寸、关、尺三脉。
“此外,脉体不大,脉势有力,弹指如转索……怕是另有恶寒与食积。”
晋王、谢幼清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宋思锐已明其意,悄声提醒府医:“即刻开平喘定心消食方!”
“这……”府医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夹带茫然:“阿微,你、你说……什么?”
林昀熹取下发簪,温言道:“您不乐意由大夫诊治,昀熹斗胆为您按压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看能否稍作缓解。”
府医见她认穴极准,啧啧称奇,依照宋思锐吩咐备药。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两臂外侧点摁一阵,围观者惊觉病人喘音渐平,无不震惊动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亲友先后撤离。
林昀熹内心溢满亏欠愧疚,一直尽力协助侍婢收拾房间,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过膳,服过药,终于躺下歇息。
手却拽住她一截水色纱罗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难耐,软言哀求。
他不发一语,定定凝视她半晌,眼底写满依恋。
觉察她执意离去,干脆任性闭目,未予理会。
明明是病弱残躯,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攥得紧紧的。
林昀熹无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见的示弱而心软,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气。
所幸,巧媛因关切与妒意,始终不离左右。
纱罩柔和了满室灯影,也朦胧了苦涩药香,三人一躺两坐,各怀心事,静听窗外夜沉如水。
这一夜,注定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丝家的男配通常连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着柿子有点可怜的份上,让他沾一下衣角吧!
老三:只能沾一片衣角,不能再多了!
第十八章
#18
深院静,疏雨点点催人眠。
林昀熹原想等宋思勉吃过药睡下,即可悄悄从他手中夺回那半截袖子,伺机开溜。
实情是,卧病者入梦时,她困顿不堪,一不小心,靠在床柱外睡着了。
房中唯一清醒之人,是百爪挠心的巧媛。
自家世子抓捏的水色缎子柔光流泻,天水碧边缘清雅细致,在她眼里尤为刺目。
若说世上最让她痛恨的,莫过于数尺外的林家千金。
恨意并非源自宋思勉腿骨尽碎的一刻。
每个不眠夜,她承受主子挞伐,甘之如饴,耳边回响的名字却不是她。
如若林千金待世子足够好,她或许没那么怨恨。
奈何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他们仨沦落至此,谁也不冤。
灭了半数烛火,巧媛伏至宋思勉膝畔。
右手悄悄探进被衾,握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也空荡荡的。
···
宋思勉做了个梦,梦见阿微轻轻摇晃他的袍袖。
精心描摹过眉眼,荡漾柔情绰态,能于刹那把人心坎融化。
她娇嗓甜糯:“阿微去七哥那儿借谱子,因琴谱珍贵,他藏得太严实,才耽搁了些时间……勉哥哥,你别气,改日我练熟了,第一位听众绝对是你!”
宋思勉握住她绵软的小手,人如坠入一团云,等待多时的恼火数尽抛到九霄外。
于花园中散步,阿微叽叽喳喳说了很多,他心思却集中在指尖的柔软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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