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的书库叫数典阁,大气端庄的歇山顶掩在一片竹林后,是个独立于后院,又连接在后院与前院间的存在。
数典阁是自云府开府就存在的藏书阁,当中藏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甚至连失传的孤本古籍也有不少。数典阁旁边一个四面窗的小轩便是历代云府少爷读书的地方,名为学海无涯。
云府诗书传家,仆婢都是习字的,仆婢家学得好的小子还会被挑去作少爷陪学的书童。云贵爱读书,但这一代府上没有少爷。
还是偶然一回云贵替他父亲代笔时才被先老爷发现:“咦,这字不错。何处习的这馆阁体?”
“回老爷的话,在乡下庄子时,旁边村子有个落考回乡的秀才,时常替人写信谋生。我得过他的信,觉得好看,便自己练了。”
云贵娘生产的时候伤了底子,府里主子体恤,放她去乡下庄子做管事,云贵随亲娘在庄子里养到八岁。
“如此。难怪。这字形有了,意有了,只这骨还差两分。你既是个好学的,也不必耽误这分心,无事时,可去数典阁看看。”
“是!”
云贵欢喜不尽,云府的藏书阁,那是多少学子梦中神往的地方,这里出过叁朝宰相,举世鸿儒,也只有先老爷这样拓达的人才会这样不当回事,任他这样的小厮随意探访。
幽篁深处的数典阁,风声竹声共响,竹香书香同住,顶顶清雅的地方。
云贵家是云府的世仆,他老子是府里的总管,一心只盼他继承衣钵,服侍好主家,并不望他读书读个出人投地,只道他已是半大的小子,慢慢把府里的事务交予他去办,因此云贵平日里并不得闲,只有每日午后未初,才得以挪出半个时辰在这竹篁深处喘息。
那是极寻常的晴日,明澈的阳光刺破幽幽篁林,将竹影掷在阁中,娑娑的风声里,连窗格间浮动的微尘都美得似梦一般。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云贵捧着手中的书卷,为曹公笔下的神女心驰神摇,忽然听见竹林中隐隐传来长长短短的呼喊:
“小姐——”
“小姐,别躲了——”
这云府里只有一个小主子,就是这位小姐,听说因为胎中不足,生得体弱,被养得娇。
云贵一怔,层层书架后已经传来门扉轻和的吱呀声,细碎的几声脚步后,书架尽头冒出一个鹅黄轻纱的小身影,乌黑的垂髫轻晃,她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清亮得好似老爷案上那口盘螭墨玉砚中反光的墨池,冲他竖起一只白雪捏成的柔软指头,比在桃花似的小嘴前:“嘘——”
云贵呼吸一滞,回神时立马放下书卷,麻利的跪在地上,低下头:“拜见小姐!”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待到外边声响远去也不曾抬头。
“快起来吧,别跪了。”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甜丝丝的。
云贵没有动,“这于礼不合…奴才是外男。”他的眼神直直落在自己撑着地黑黄粗糙的手背上。
“哎呀,我们还小嘛,别那么拘礼了。”
小姑娘不满的嘟囔渐渐近前,木犀的甜香混合着清苦的药香入鼻,云贵忽然想起午间厨房里那道晶莹香甜的桂花糖藕。
鹅黄的素纱入眼,他的小主人已来到他身前,云贵晃神间,一双白玉似的小手落在他青色的布衣上,轻微的拉扯力道将他惊醒:“你别这样啊,我不过来躲个清静,没想惊扰你读书的。”
云贵惊讶地抬头,却见那玉雪似的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的,爹爹说前院有个小哥哥是个好学有慧根的,拿你来糗我懒呢!”
云贵从没见过这样金尊玉贵的姑娘,往日在庄子里,他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大家公子小姐不是目下无尘就是骄纵跋扈,从未曾想过…
“不敢…”他一贯伶俐,此时却只能这样呐呐应声。
“好啦,你且自忙你的,”云遮月拉了他一把,眼见拉不动便撒开手,“我再躲一时片刻便走。”
说着便随意走到窗边,矮几上还摆着云贵翻开的《洛神赋》,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撑着窗沿望向天际:“翩若惊鸿,皎若游龙…你说,这样的神女真的存在么?”
兴许是那高高在上的小姐实在太过随意自然,云贵不自觉站了起来,却还是不敢把目光放在裹着雪缎鹅黄素纱的小姑娘身上:“我不知…但我听庄子上的人说在月亮上是有仙女的。”
“唔…嫦娥仙子嘛,我也听过的,”云遮月转过身看他,笑得漫不经心,“茈娘说了,那都假的。”
不知是不是那日的阳光清澈得过了,将那雪做得小姑娘虚化得像是下一秒就消散了。
云贵心头一紧,大声应道:“才不是!月宫上是有仙子的,不信你每个十五抬头看,月亮上有仙子的影子的!”
云遮月被他这样大的反应惊了一下,狐疑道:“可…爹爹说那月上的阴翳不是影子,是云,遮到了月亮。”
云贵脸上一烫,硬着头皮道:“哪有云恰好就在月亮中央的,那就是月宫仙子。”
“如此。”那小姑娘也不细究,冲他笑眯了眼,“想来那月宫仙子必然美极了。”
那应是个暮春。
竹影,风声和盛着日光的明媚小姑娘。
每一样,都美得像个不应有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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