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闵的笑容渐渐淡了。
他启程前便提前送信,让黄盛盯紧那些给祁长廷提供修坝材料的商户,贿赂他们以次充好,让堤坝修好即报废。
买通材料商,这并不需要直接面对祁长廷,理应是很简单的事了吧。
可为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
“黄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青年语气温和,黄盛却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
“殿下容禀,并非微臣不尽力,只怪三殿下筹银的办法太邪门了啊!”黄盛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他当初草草读了一遍祁长廷送回朝中的筹银方案,觉得确实精妙无比,但直到几日前,他找上的材料商一个个拒绝他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份方案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
“殿下有所不知,三殿下与商户们借银的文书写得明明白白,朝廷不付利息,商户们的收益只有过路费。”
“而这些商户里,不乏木材和沙石等筑坝建材的卖家,三殿下便指定从他们那里购买材料。”
“且不说建材类货物不适用陆运,本就是航运的重度依赖者,他们单是为了那份过路费,也不会自断财路,提供劣质材料毁了那大坝。”
这,这简直就是一个无缝的蛋呐!
黄盛越说越委屈,脸都皱了起来。
他真的想不明白,那位往日里软绵绵、畏懦懦的三殿下,怎会突然如此厉害!
这样的办法,若非浸淫商事数十年,对各个环节都了解得透彻,根本想不出来啊!
然而事已至此,他自认弗如,只能祈祷这位喜怒无常的大殿下能懂得他的难处,放他一马。
祁景闵听罢,再次沉默。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集市。
东都的端庄、严肃、高贵。
江都的艳俗、混乱、喧嚣。
嗤。
“好,我知道了。”他出乎黄盛意料地平静,甚至直接摆摆手,放了黄盛离开。
黄盛大喜,忙不迭告谢,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身后,祁景闵刷地一声抽出了长剑,对准黄盛背心。
锵。
剑刃砍下,红木桌角应声而断,方方正正的木块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动了。
“好,很好,”青年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可额角跳动的青筋已然昭示了一切。
“用利益将商户们绑在了一条船上,没关系,”祁景闵唇角挑起丧心病狂的弧度,“除了商户,修坝清淤靠的最多的可是普通百姓呢。”
“这些你亲自救下的流民,他们会同你站在一起吗?”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们,拭目以待吧。”
*
徽晟二十年夏的淮南大涝,是灾民们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涝灾。
这日,所有受灾郡及其下属县城的城门口都贴出了一张告示。
百姓们不识字,心惊胆战地等着衙役宣读,生怕是赈灾粮不够了,要他们自生自灭。
当“雇佣大工小工若干”这几个字出来后,人群先是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了海啸般的欢呼。
“有活儿做了!”
“快叫你叔过来瞧,口粮有着落了!”
普通的劳动人民就是如此,只要一份微薄的工资,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便再无所求。
各地的府衙外立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衙役们忙得脚不沾地,将他们就近分编至不同的工地。
钟离郡与江都郡的交界处,有一座小村落名为嘉善,因其位于嘉山和善水之间,是受灾最重的村落之一,暴涨的善水无处疏导,几乎淹没了整座村庄。
村民们在江都城北的救济点吃了二十天的赈灾粮,待得这几日洪水彻底褪去,才陆陆续续地回来检查损失。
最靠近村口的一座夯土小院外,男人一手拿着个扁扁的包袱,一手牵着个粉雕玉饰的小丫头。
两人望着面前的屋子,都不曾作声。
一个月前,这栋破旧的屋子里还有一位女主人,每次男人下地回来,她都会端着温乎乎的热水迎出来,可如今……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女儿,小丫头此前还会哭着找阿娘,但过了这么久,她似乎也逐渐明白了,娘亲再不会回来了。
男人陷在失去妻子的痛苦中无法自拔,麻木地抬手去推门,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突然传来喧闹声。
“叔!牛叔!”一个少年喊着他的名字,重重拍在他肩上。
“?”男人回头,见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
这是他在救济点认识的小兄弟,叫石头。
“牛叔,你快,快去镇上看看,”石头喘够了抬起头了,眸子亮晶晶的,“官府贴出告示说修坝要招工,优先招灾民,每天两餐,每餐两个大白馍呢!”
两个大白馍,那可真是不少啊!
牛叔心动了一瞬,但很快低头望向年幼的女儿。
他若是去做工,囡囡怎么办?
叫石头的少年看出牛叔的顾虑,突然左右张望了下。
见四野无人,他扯扯男人的袖子,要他低下头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
“今天听完告示,有个人偷偷告诉我说他们铺子也在招劳工,一样是去修坝,但除了给官府一样的待遇,还负责照看家眷,叔要不去那儿试试?”
还给照看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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