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雘说:“年初册授(三品以上官职)河南道青州刺史柳墨为安东都护府大都护,自他去后,剿灭渤海世子叛乱,安抚忽汗州诸部落①,清理内政,安东都护府进奏官近日上表,收获颇丰。”
去岁渤海小世子于长安谋逆,鸿胪寺官员与其里应外合,朝野震怒,天子明令彻查,清除余党,镇守北境的安东都护府也被牵连,以至府司人员大换血,显赫一时的平卢节度使监管不力,难辞其咎。
那安东都护府历任大都护皆为关中五姓豪族子弟,实乃忠宗一脉之旧部。
惊天巨变,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除乱辅国有功,朕就是要以此为名,广邀世家大族击鞠庆祝,让各州、各都护府的进奏官大写特写,将消息传回自己的老窝。”
圣人不仅在实权上扇了关中豪族的耳光,还要让天下人都知晓,绝!
柴三妙在心里啧啧有声,李太真和李雘作为帝国顶流,随便说一说都是爆炸级的新闻。
“如此热闹,不亲眼见证,岂不遗憾。”
算是认可了天子的想法,李太真低头盯着手中麈尾,轻轻理顺兽羽,“如果我没记错,河南道青州刺史柳墨,出身河东柳氏东眷吧。”
李雘点头,事实的确如此,李太真又说:“河东柳氏西眷与河东道太原王氏联姻,如此,柳氏东西眷的势力已遍布河东、河北、河南三道。”
而这三道,恰恰是长盛公主的命脉所在。
柴三妙已然听得周身冒汗。
姑侄两人聊着政治斗争,云淡风轻,遍身无甲胄,却像久经沙场的战士。
理了半晌,终于将麈尾兽羽抚平,李太真笑了笑,对天子好言道:“圣人办击鞠,这样的热闹难得,让郭赞德(妃位)下旨将各家高门女眷都请来,同场竞技,也是美谈。”
只见李雘向后方的凭几倾身,露了笑意。
高门女眷,同场竞技,还能有谁呢?那不就是指的含光殿前伴驾击鞠的柳善姜吗。
柴三妙知道柳善姜的禁足令现下已解,河东柳氏势不可挡,李太真是自己给自己搭了一步台阶下。
难怪贵为太常寺卿的高氏不让高文珺去招惹柳善姜;
难怪自己的父亲也命令自己莫要与柳善姜多生矛盾;
难怪诞下第一位小皇子的窦宣仪如临大敌;
长安世家的女儿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背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治能量。
柴三妙偷偷望着天子的侧颜。
那日在玄都观中天子对柳氏处处维护,那种溢于言表的偏袒和满眼的关爱,都模糊成一片,道不透真假。
至少她现在真的看不出来。
唯一可以明确的是,柳善姜若入宫,必定盛宠无疑,天子俊朗,仪表堂堂,世间有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这样想来,柳善姜是不是心里也能感到少许安慰。
端坐高处的李雘,观察到柴三妙细微的神情。
这些政治斡旋,柴灿是不会告诉她的,哪个父亲都希望女儿活得轻松自在吧,只是,柴家的小女儿着实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也对,不然又如何能在及笄之年甘愿入道,逃避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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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真领着玄都观女冠当面向天子辞行。
李雘遣吕元赤分派龙虎军,护送女冠一路从大宁坊离开,去往长安城南的崇业坊。
临行前的一眼,他瞧见队伍中的柴三妙长松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跟着众人离去,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什么让她如此开心?
太清宫又回归往日的平静,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子回宫的旨意,只有冯内侍感觉出天子似乎没有返程的心思。
李雘依旧住在东侧院,跟袁天师时而清谈,时而对弈,三省六部官员的奏折,都托冯内侍转呈。
是的,他不想回到大明宫,不想面对宫里的人心叵测。
下元节祭祀并没有让关中五姓士族如愿张扬,而李太真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也没有因为河东士族在大唐东北境的扩张,而跟自己割裂。
事情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还有什么不如意?
他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以至于让他避在旧书阁里都不再踏实,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也没想。
李雘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了?
也许真的应该像冯内侍说得那样,请个太医署的医门来号脉。
冯内侍领着内侍官在旧书阁的天井下寻到天子,他们将吴道玄及时创作的《下元斋祭图》呈上,供天子审阅。
吴道玄笔力深厚,于画中重现“双日凌空,二圣护唐”的精华,在场内侍官皆叹绝笔。
李雘看了半响,心中一处地方,突然被触动,他问冯内侍,“吴博士现在何处?”
送画来的内侍官回禀:“吴博士怕工匠伤着壁画,现在圣祖殿内协助监斋拆除典仪礼器。”
李雘闻言起身,招呼冯内侍随他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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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没有提前通知,直接现身圣祖殿,惊到了殿内施工的工匠和侍奉。
吴博士迎上去作礼。
李雘到了现场,饕餮纹连枝铜盏大多被拆成了组件,散在地面,枝头大大小小的铜镜也被取下,堆放在竹编的篮筐里。
他让冯内侍去拿了几个铜镜过来,翻到背面,挨着一个一个地看,看了半晌,递给吴博士,问他可认识铜镜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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