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听了这几句越发弯了嘴角,才又笑道:“你是个稳重晓事的。说与你知,这位柳姑娘如今也等着回府省亲呢,只是家在南边,要等圣上南巡时方能成行。”
宝钗不由一愣,王夫人在一旁问道:“可是先前新封的那位宝林?”
元妃摇摇头:“已经是嫔位了,圣上钦赐令为号,便叫令嫔。”
贾母缓缓道:“倒是个好字,只是怎么用了姓名字?”
元妃一笑:“那可就说不清了。”
宝钗声色不动,却是把几人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不免在心里叹一声,自己那点道行实在参不透这深宫里的曲奥。
稍后贾政外间问安参拜,而后提及园中诸匾联乃宝玉手笔。元妃同宝玉长女幼弟,情类母子,见宝玉长进心下大悦,道:“果进益了。”王夫人趁机呈上了早前宝玉宝钗合作的《晓春图》来,并言明出处。
元妃观之大喜,忙令人传宝玉进来,又赞宝钗才学。少时宝玉进见,行了国礼,元妃便将其揽了怀里,细看眉眼,仿似儿时模样,不禁又流下泪来。贾母同王夫人相顾微微颔首,又上前劝慰。一时筵宴齐备,元妃才让宝玉打前引领,同众人再步入园内,沿水通径,一一玩赏。各样新巧炫目,铺排奢华,元妃看了虽感家人之用心,却也开口劝诫:“奢华太过,不可再为”等语。
至各处行来,再至正殿,下谕免礼各自归坐,方大开宴席。
先上“芳”“华”“千”“岁”四字前菜,后接膳汤,其后御菜四献,每献四道,中杂点心、甜酸、咸酸、攒盘、燎烧等次,此为宴中“宫膳”部。各样皆有定例,分毫不得更改。
再来“时令”部,值此铺雪陈霜时候,哪得什么时鲜?却难不倒贾府这样人家,但见蜜煨熊掌、酱裹鹿尾、清汤鳖裙地铺排开来,当中点着青瓜雪藕、玉笋嫩豆之属,却比前者更见稀罕。
之后“府肴”部,胭脂鹅脯芙蓉虾,鹅掌鸭信果子狸,茄鲞莼齑鸡髓笋,蟹饺奶糕松瓤酥,都是元妃在家时用惯的菜色,此时再尝,自是别般滋味。
宴间乐起,贾母等人在下头作陪,匙箸间也各样规矩,心思倒不在菜色上。
一时元妃命传笔砚,忆及方才所游,择其几处赐名题匾,又令姐妹众人各题一匾一诗相和。独宝玉一人单命其就“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处各作一五言律来,却是要试试他的捷才了。
黛玉方才见王夫人呈上那《晓春图》便暗自撇嘴,心道果然是个内里藏奸的,好长远打算,竟是这么个主意。少年意气,便想着要寻着机会一展才华将众人压倒,才得见临场真才实学。却未想到元春只令作一匾一诗来,又不好违逆,倒似一鼓作气却无处可泻了。胡乱作了便去宝玉处玩看,见他正搜枯肠,便索性替他作了一首。小儿之行,哪里瞒得过旁人眼来,只他二人素来亲近,平日里代写功课之事亦多,此时更无人计较了。
众人作罢,呈了上去,元妃一一赞来,又让探春誊写了传与外间阅看。
做完了诗又点了戏让家养的小戏班子们演将起来。当中有个唱旦角儿的唤作龄官,小小年纪却极有戏韵,又天生一把好嗓子,元妃观之大赞,特让人颁赏,又叮嘱“好生教习”等语。惯得这小戏自此越发自恃才能,却是后来话了。
此前众人苦熬盲等时都无贾兰的事,此番却是要上正场了。贾政知道元妃在家时同贾珠极为亲厚,之后贾珠一心求取功名也有两分往后好做元春倚靠之意,只叹命数不济。是以一早轻骑太监来报时,便将贾兰叫了去,一同在西街门外站着。其后也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这会儿才放回到李纨处。
他见众人作诗,心下也暗暗吟成了两律,只怕是挨着个儿往下轮的,宝二叔既得了四首,到自己这儿两首也差不离了。哪想到全没他事,倒白费一番力气。
元妃思及此前信王妃在宫里提及过李纨母子,便将贾兰也叫近前细看,他却生得像李纨多些,只双眼睛极肖贾珠。一时又勾起心伤,滴了几滴泪来,略问了两句,见他虽极年幼却很有两分敏慧,心下略安,又赐些宫制点心吃食与他,叮嘱他跟着宝玉好好读书上进。贾兰一早得李纨闫嬷嬷常嬷嬷几个耳提面命,自然都恭敬应了,才又退回到李纨边上站着。
宴毕略坐,又入园内往那方才未至之处,及至栊翠庵,又进去焚香拜佛。王夫人特地让人下了帖子请来的一位带发修行的姑子,名唤妙玉的,带了庵中众人前后陪侍周到,元妃与她略说几句佛经,饮了一回茶才出来。余者几处游赏下来,又颁赐府中众人。
方欲再言,一旁执事太监已请驾回銮。贾母同王夫人两个紧紧握了元妃的手,一个个又哽咽不已。到底奈何不得,好在往后每月都许入宫觐见一回,也算稍有安慰,彼此再三叮咛了,元妃方重上銮舆出园而去。
贾母王夫人几个犹自伤心难抑,众人劝慰半日才略缓了心神。连着几日劳累,又逢大喜大悲,贾母便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把一众人吓得不行。忙忙扶了回去,又遣了人去请太医。一通忙乱,待太医看过又开出方子来,已是东方大白了。
这回省亲,贾府真是穷尽心力,一时全府上下人困马乏,个个疲累。李纨这几日直如台上龙套,既没几句唱词也无什么亮相,却也东跑西颠地不得安闲。这回总算能在屋里踏实坐会子了。往东屋炕上一坐,捧上一杯清茶,轻嘬一口呼出一股浊气,心想着果然只这样无所事事万不相干才最合自己原生脾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