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幸太他们被寄存在咖喱店的二楼,老板忧心忡忡地抽着烟告诉他:你这样不行,织田作,这种年纪的孩子,大凡是住在横滨外都要上学。
织田作“啊”了一声,才意识到孩子是要上学的,他是组织训练出身的杀手,没上过哪怕一日学堂,也就缺乏相关意识。
咖喱店老板不觉有何问题,哪怕现在,擂钵街的横滨人也不知学校为何物,织田作又混迹港口黑手党,缺乏常识天经地义。
他问:“你要送幸太他们上学吗?”
织田作点头:“肯定的。”
这又诞生了新问题,织田作的工资只够承担衣食住行方面的开支,他试图多拆两枚炸弹补贴家用,不过杯水车薪。
倘若他愿意拾回老本行,港口黑手党定待他不薄,织田作是单枪匹马能覆灭一小型组织的杀手,可他偏偏不想那么做。
他行走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道上,横滨的商业区与东京相比不遑多让,深目高鼻的欧洲人与黑发黑眼的亚洲人并排走,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他活半辈子,首次为钱苦恼,多少明白了小说里被一文钱难倒的英雄汉的感受。
读卖文学赏的海报,忽地撞入他眼中。
让织田作说,他也不觉得那海报有什么特殊的,大约是政府鼓吹战后复兴,除了推崇14小时工作制,经济上超欧赶美外,文化也得建立相应自信。
后者在横滨尤为重要,他们这是租界,居民普遍缺少文化认同感,流离失所的适龄学童太多,极需树立起一块牌子,证明横滨还有本土作家,日本的文学界有救。
当时织田作没想那么多,说实在的,他只看见了第一名200万日元的奖励。
读卖新闻为响应国家号召也算是下了血本,这年头日币的通货膨胀还没像后世搭乘火箭似的向上蹿,200万日元等于织田作辛劳工作一年半的薪水,他凝视贴在书屋玻璃橱窗上的海报,一秒都没犹豫地抄送投稿地址。
三个月后,来自读卖新闻总部的受赏通知与邀请函寄到织田作家中,他的《放浪》从几万中短篇小说中脱颖而出,一举博得新人赏桂冠。
织田作读完信后松了口气,他第一反应:教育基金够了。
稍后才慢悠悠想道:他是不是作为小说家出道了?
写小说本是他多年的梦想,一朝实现,却无他感。
织田作很平静。
之后一系列事发展得顺理成章,读卖出版社的东田编辑与他对接,询问他除了投稿作外有无其他作品。
编辑都生了双火眼金睛,只觉《放浪》作者文字老练,这已是篇成熟作品,织田作又将库存掏出来,几篇一装订,小说集新鲜出炉。
出版社力推,国家要树立本土典型作家,日本文坛凋敝已久,急需新鲜血液,多重因素持续发酵下,织田作稀里糊涂成为了日本青年文学家第一人。
得新人赏一年后,他的稿酬已经相当高了,没必要维持港口黑手党内的工作,便在横滨市内买了栋大面积洋房。
是美国人留下的房子,不同于上加下才100平的一户建,美国人的洋房足足有四五百平,还有与室内面积持平的小花园。
“以织田作的性格,以后家里的孩子会更多吧。”克己老气横秋道,“既然这样,房子就得大点,否则以后就住不开啦。”
织田作深以为然,因此背上高额负债,成为了还贷一族。
他再也不能“咕咕咕咕咕”了。
*
时间跳至12月6日清晨,丢完垃圾后,织田作沿住宅区慢悠悠地跑起来。
他的各项机能还维持在杀手的巅峰时期,织田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认为锻炼身体是必要的,谁能断定他不用再拾起老左轮为保护家人而奋斗?
他所购置的洋房位于横滨最安全的角落,邻居中金发碧眼者居多,在他们国家或许身份不显,可在这远东一隅却也称得上“非富即贵”。
社群内日本人较少,织田作记住他们所有人的脸。
‘那是……’
拐过角落,便见一团包裹在羽绒服内的青年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裹着羽绒服,靠近帽檐位置坠着一串雪白的绒毛,越发衬得他面色白皙,乌发蓬松。
织田作在社区里看过他两次,更是知道人名。
当他在港口黑手党时,曾受过中原中也干部的直接派遣,中原干部亲昵地称其为阿叶。
阿叶、叶藏君、太宰干部、大庭叶藏。
天知道哪个是他的名字。
织田作慢跑至叶藏身边,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心说:‘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
冲天的酒气与萦绕在身侧的冷空气混杂,不显浑浊,反被矫饰得韵味悠长,清冷的酒香钻进织田作的鼻间,他只见阿叶单手扶墙,勉强抬头,看了织田作一眼。
就那一眼,眼圈立刻红了,这模样不像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手党干部,反倒像只可怜的垂耳兔,泄漏出一丝腼腆的风情来。
“织田作。”
他对自己很熟稔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叫道:“织田作。”
见织田作站着不理他,阿叶越发委屈了。
‘我认识他吗?’织田作困惑地想着,‘我应该认识他吗?’
考虑到叶藏干部的赫赫威名,他本应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在一旁,权当作未看过这人,可不知怎么的,对上叶藏湿漉漉的双眼,织田作无论如何都干不出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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