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走下台阶,她面上浮出了一抹复杂的笑:“你们以为我这伤是在与善导交手时所受?”
张果斟酌了下言辞,十分谨慎道:“那位净土宗的大师已经将金身修到了传说中罗汉的境界,对于他在精神方面的造诣,我倒是不怎么知晓,若说他藏了一手,那也说得过去……”
佛家的和尚一贯如此,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是藏着掖着的。张果觉着自己得出的这个观点,是没有夹杂进立场的客观表述。
“那如果……”女帝突然道出一个惊天大瓜:“我说,善导那老和尚其实没死呢?”
“什么?!”张果又拔掉了自己的几根胡须,他蓦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您不是说……”
“但他没死也和死了差不多,”女帝冷冷笑道:“因为有人向我保证了,他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果闭了闭眼,他的语气凝重起来:“能够让您就这样放弃……是哪位传说现身了?”
“不愧是道家硕老,”女帝先是夸赞了一句,而后道:“我追赶善导到空相山,期间交手四十九招,那老东西的金身确实是天下一绝,我一连拍下七掌在同样的位置,也只是令他轻微吐出口血来,可就算是这样的硬葫芦,我也要生生将他打残打死……敢掺和进行刺一事,那些人,我谁也不准备放过!”
女帝少见地燃起了戾气,别看她这段时间以来修身养性,身体的衰败也没有让她爆发出什么怒火,那是因为她自己选择了约束自己。
“空相山……”张果仰天长叹道:“那人……居然活到了现在?!”
“是啊,”女帝情绪难辨,她自语道:“谁能想到,有人从北魏活到了现在,不愧是他,不愧是禅宗的始祖——菩提达摩!”
这个名字一出,殿堂内就静悄悄的,就连陆千秋也不得不抬起头来,在这个武侠的世界中,高手不一定是原本历史中的名人,但若是原来的世界中名人,他就有很大的可能是武道上的高手……更不要说,菩提达摩,不论是名气还是武学,在从前的世界中,也都是近神一般的人物。
“传说……传说……”女帝的眼中流露出渴望,那是她所想要达到的,是她不惜付出一切也要展望的,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目光像是看到了那一层仙神的境界,她之前一直是虚弱的,可到了现在,她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精气神。
张果打断了她的憧憬,他叹息般说道:“传说出手是何等的威力呢?”
女帝沉默了一下,然后道:“他没有出手,动手的人是我。”
“他伤了你?”张果凝重起来。一边的陆千秋也望了过来。
女帝看向他:“没有谁伤了我,伤了我的,是我自己。”
“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女帝一字一句道:“我以为我在得到《八十华严》以后,就补足了我之前一直缺少的部分,所以我去尝试突破那一层的境界……我看到了传说,就想让自己也成为传说。不是谁杀了我,是我自己杀了自己。”
这种残酷的事实让听见的人万分震惊,难怪女帝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情绪如此疯狂,一个人若是知晓自己不仅没了前路,连生命也要失去,自然会做出一些其他人不能理解的事……她会做到怎样的程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后来陆千秋才会对女帝那么重要,他是她的阀门,是她清醒过来的诱因,是她在后面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张果也明白这一点,他智慧通天,才能旷达,一眼就瞧出了女帝现在的态度。
他做了个稽首,端正态度道:“陛下还请勿忧,老道自当尽力。”
诛杀司马承祯是一个目的,让张果这老儿来给她炼丹也是一目的,女帝使唤人从来都是一绝,只要上清宫还自称是她大唐子民,他们就不得不考虑她的意愿。
她又重新坐回到皇位上,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时间就像流水一般往前奔涌,所有人都在等待女帝的终末,这一等,就是等待了五年。五年前姚崇借口要往九宫山访友,他在那里得到了罗公远亲自的接见,他受得女帝的那一拳极有来头,是出自摩尼教最高典籍的《净命宝藏经》,与姚崇猜想的毒不同,它伤的是人的“命”,或者说,它是作用在“命”上的毒。
无药可医。他们二人,一缺一残,也算是守着日子在互相熬,就看谁先故去。姚崇的情况还要好上一些,他可以用许多的天材地宝来补,延年益寿的宝物可以找得到,而能够补充精神的,却是少有。
女帝渐渐地不能再过多行走了,后来在宫殿间,也要乘着凤驾来往。她开始在夜间频繁惊醒,冷汗淋漓地需要人陪着哄着才能入睡,她之前的一生坐拥所有,到了老来,却活得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她会牵着陆千秋的袖子,要他讲他曾在江湖上经历过的那些事,她也会回想当年,还未曾出宫时的他,因为几位堂兄伙食的问题,跑到御膳堂问责厨师的事。她说他那么小的时候就有着那样的气势,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一位威严甚重的人……当然,她承认自己在那一时看走了眼。
她会等到晨光熹微的时候才重新睡去,她的皮肤已经与步入暮年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头发也逐渐稀少,但她依旧还是很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也仍然会抹上喜爱的胭脂,就算要走了,也是位漂漂亮亮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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