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门外,拾肆一边努力顺着气,一边朝戚卓容猛使眼色。
戚卓容:“所有人都退下。”
两旁宫人立刻退了个干净。
戚卓容蹲在拾肆面前,面色沉沉:“怎么了?”
拾肆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喘着粗气道:“督主,今日一早,芥阳姑娘赶来东厂,说是发现自家书铺的许多书中,不知何时被偷偷塞了这种纸……”
戚卓容正在端详这纸的质地,见他忽然止住了话头,不由眼神一利:“然后呢?”
“督主……要不您还是先打开看看罢。”拾肆咽了口唾沫,目光躲闪。
正月的尾巴,仍旧风寒料峭,就连阳光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落在那打开的纸上,将那纸上的墨迹照得又冷又亮。
四个大字,映在了戚卓容的眼底。
——讨戚氏檄。
第101章 事到如今,臣的身份再……
“夫屯亨有数,否泰相沿,妖孽横生,古今难免。自尧舜来,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然今有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戚卓容,以女子之身,假充男儿,入宫为宦,蒙蔽圣听。掩袖工谗,虺蜴为心,倒行逆施,枉滥刑狱,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檄文洋洋洒洒近千字,列数戚卓容种种恶行,声势浩大,尖利逼人,其中尤以“以女子之身入宫为宦”一事最为骇人听闻。一番声讨之后,又笔锋一转,哀婉恳切,声泪俱下,以表忧国忧民,拳拳之心。最后不忘再煽动一下气氛,要求朝廷立斩戚卓容,以还天下清明。
戚卓容合上了纸页。她的指尖微微发白,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像这样的纸,有多少?”她问。
拾肆小声道:“尚未来得及统计。据芥阳姑娘说,从经史子集到志怪奇谈,她的书铺里十之二三都被夹了这张纸。因每日书铺往来人众多,查不到是谁何时所为,更不知道都有哪些人看过翻过,或许还有一些书已经被人买走也未可知。至于其他书铺,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探可有类似情况。”
戚卓容不语。
拾肆望着她,一颗心如同被吊到了半空:“督主……此人恶意造谣生事,抹黑陛下与督主,待属下抓到后,必将其挫骨扬灰!”
“来不及了。”
拾肆一愣:“为何会来不及?难道此人已死?”
戚卓容忽地一笑:“他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纸页在京中不知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已经看过。他做得如此隐秘,连你们都没有发觉,想必这纸上的东西,很快就要传遍大江南北了罢。”
拾肆被吊起来的那颗心,忽然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他听出了戚卓容的弦外之音。
那些本来盘桓在腹中的激愤之言,此刻突然悉数消散了。他看着她,难以置信。
“履霜和芥阳何在?”
“履霜姑娘一直在府中不曾出门,芥阳姑娘还在东厂没走。”
“全部接进宫来,交给禁卫军保护,若有任何人阻拦,就地斩杀!”那张纸在她手心里一点点皱起,墨字仿佛都化作了毒蚁,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爬,要把她吞噬殆尽。
拾肆得了令刚要走,忽而又顿住脚步,踟蹰道:“那……督主呢?”
戚卓容站在宫殿门口,她的蟒袍不在,今日穿的是一件旧时御赐的飞鱼服,恍惚之间,拾肆好像回到了刚和她认识的那几年。
他们这群人,都是裴祯元的死士,对于裴祯元将他们安排到戚卓容手下,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君令如山,他们尽心尽责为戚卓容办事,没出几个月,便明白了裴祯元到底为何对她青眼相加,也对她由衷地心服口服起来。
“督主。”他眼眶一热,“无论督主要做何事,属下都万死不辞!”
戚卓容微笑起来:“怎么这么激动,我还没死呢,你死什么?”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裴祯元近来爱用的口头禅。
“督主说的是,是属下昏头了。”拾肆连忙道,“属下这就去办事,不耽误督主!”
戚卓容看着他匆匆飞奔离去,转身推开了寝宫的门。
裴祯元刚喝完药汤,看到戚卓容大步走了进来,扬眉道:“听说拾肆来了?他查到了什么线索?”
戚卓容却没有理他,只是对司徒马道:“东厂可能生变,劳烦你去坐镇。”
司徒马:“啊?”
戚卓容:“快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司徒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寝宫的大门合上,裴祯元坐在床上看着她,眉尖微蹙。
戚卓容一撩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臣戚卓容,特来向陛下请罪。”
窗外是盛放的梅花,孤高清绝,却又为这素白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浅淡的亮色。她背对着窗扉,自然也看不到她一身绯色飞鱼服后,生长出的蓬勃花树。就好像是从她肩上的团纹中扎根而起,沿着后颈骨骼一路向上,然后笔直地怒放开来。
裴祯元双肩微微一绷。
“你有何罪?”他缓缓问道。
却见戚卓容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一边。而后伏低身子,双手交叠于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她已经有多年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
“臣犯有欺君大罪。”她的声音如霜如雪,贴着地面传来,“臣假冒他人身份入宫,诓骗陛下十又二年,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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