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没有说话。
就像是与刺客打斗时的一切重演,她都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气血上涌,经脉紊乱,耳中除了一片嗡鸣,再也听不见其他。
“戚卿,为何不回答朕?”明明是亲近的称呼,此刻却像是嘲讽一般。墨狐大氅在身,衬得他愈发像一个冰雕雪塑的人。
戚卓容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裴祯元嚯然站起。
他站得太快,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呼吸一紧,脸色越发难看。
戚卓容跪在地上,好半天,那种眩晕感终于渐渐散去,耳畔恢复清净,气血归于平静,经脉重新运转。
宋长炎冷笑一声:“戚大人这是不敢请太医来看?那要不要给戚大人请个女医瞧瞧,毕竟戚大人看上去,精神实在不好。”
戚卓容道:“不必了。”
她抬起头,望向裴祯元,他站在御阶之上,与她相隔甚远。她看见他苍白的指尖,看见他拥着的暖炉,看见他单薄肩头厚重的大氅,心头就像是被刀背刮过,来来回回,周而复始,并不尖锐,却始终有着隐约的钝痛。
“臣……确为女子,窃取他人执凭入宫。”她一字一句道,“臣认罪。”
她的嗓音清润疏淡,却又不失力量,像一簇阳光下的冰凌,看着琉璃易碎,实则坚硬如铁。
大殿里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片哗然。
她承认了!戚卓容竟然承认了!
这样一个阴狠悍戾、猖狂无度的权宦,这样一个刑狱手段骇人听闻,所过之处闻风丧胆的佞臣,竟然真的是个女子!
她就这样,女扮男装,在这大绍的朝堂之上,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站了整整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一片混乱中,戚卓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
殿中的声音渐渐消退下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再然后,她卸了自己的御赐金玉带,解了自己的御赐蟒袍。
最后,她看着裴祯元,慢慢抽下了自己头顶的发簪。
失了固定之物,发冠顺着她的后颈滚落,落在地上,锵金鸣玉。她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倾斜而下,铺满了她的脊背。
她挂冠除服,自行请罪,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陛下!”宋长炎于率先出声,偌大金殿,他字字如刃,“此女伪造身份,女扮男装,祸乱朝纲一十二年,臣宋长炎恳请陛下,以欺君之名,治此女死罪!”
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回神,登时义愤填膺道:“陛下!此女身份不明,却蛊惑圣听,搅弄风云,实在是罪该万死!望陛下明察!”
“陛下,事情已然十分明了,此女窃取执凭,混入宫中,故意接近陛下,心机之深沉,令人骇然!陛下想想,这么多年,此女步步为营,凭着陛下恩宠,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督主,岂不可笑吗!”
“京畿重地,岂会有流寇作乱!说不定那杀人越货的劫匪,也是有此女授意!为的就是那一张验身执凭!还请陛下速速查清,此女多年筹谋,究竟所为何事!”
“女扮男装,入宫为宦,此等异事,古今未闻!朝纲不可废,礼制不可违,若是不杀此女,大绍律令岂非如同儿戏!”
“陛下若是再心慈手软,难不成,是想重蹈废太后陈氏的覆辙吗!”
此言一出,裴祯元的脸色果然迅速阴沉下去。
谁都知道,帝王权力,对于裴祯元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饱受傀儡之苦,因此在夺权时,才会处心积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一人手中。
可是现在,他最宠爱的近臣却欺瞒他,背叛他,玩弄他,将他当做揽权的跳板,他差点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卧床不起,可她却能把持宫廷,令朝中众臣敢怒不敢言,就算有敢言者,竟也死于非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中寂静,愈发显得殿外雨声如雷。
大雨滂沱,昔日只手遮天的东厂督主一身白衣跪于大殿中央,鬓发散乱。可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素淡至极的模样,反倒衬得她容颜浓烈,艳色惊人。从前官服压身,让人只记得她的威压,却难辨她的五官细节。如今浮华褪去,气势敛尽,她最本真的面目展露开来,就好像一副水墨画的中央,晕开的一滴赤烈朱砂。
裴祯元立于御阶,身后帝座流光跃金。
他眉眼冷肃,杀意凛冽。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女,治其死罪!”
空气中仿佛凝聚着无形的默契,所有大臣悉数下跪,高声奏请。
裴祯元动了。
他将手中暖炉递给一旁的司徒马,然后从御阶之上,一步步走下。
司徒马要来搀扶,却被他拒绝。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引得众人心惊肉跳。
他终于走到了戚卓容面前。
戚卓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没了御寒的外袍,膝盖下的金殿砖石太冷,她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裴祯元解开了随身的大氅,俯身为这脊骨笔直的女子系上。
胸口因为压迫而产生了些许的痛感,可他却恍若未觉。他手指修长,连同打出的缎带结都规规整整,赏心悦目。
年轻的天子直起身来,眼风冷冷扫过群臣,开口: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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