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那名高大男子此时头低得像是个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孩子。
“元帅,您当日叮嘱我,别人可莽撞,我不可莽撞,别人可生贪恋,我不可生贪恋。”
卫蔷看着他:“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听闻元帅要来东都,我们便想给元帅备一份薄礼。”
卫蔷还没换下上朝穿的锦袍,头发也是整齐挽进了金冠里,天光明亮,镀了她一身:
“薄礼?好一份薄礼,扳倒了兵部侍郎,搞得半朝惶惶,又挖出来了一个南吴的探子,这就是你们的薄礼?看来你们这些年在这东都城里没少学了些抓老鼠的本事,你们是猫么?这么喜欢搞这些,你们就不要在纯钧部待着了,全部调入鱼肠部,你们想要学这些阴私本事,回北疆找你们越管事去。”
她话音未落,宋岳身旁一名年轻男子激动得往前走了半步:
“将军,我们可以回北疆了?”
卫蔷一下把要说的话全忘了。
面前一张张脸,都密密的写着“想回家”三个字。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圣人命我协管禁军各部,你们乃我麾下老兵,借着整顿之力,此次最少也能升为翊卫,再往上旅帅、校尉亦非不可,从此便是大梁在册武官,手下也有百十人差遣,不好么?”
宋岳大声说:“元帅,哪怕是做个寻常步卒,我们也要回北疆。”
其他人也连忙说:“元帅!东都有什么我们也不要,我们要回北疆!”
“元帅,我想回去种地养羊,修城墙、搭茅厕也行,元帅,别人能干的活我能干双份,您让我回北疆吧!”
“东都虽好,可纵使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也让人过得不踏实,元帅,您说过的,人生在世,双脚立地,双手撑天,才是个好好活着的人,在东都我们踩不到地也撑不到天,每日就是浑浑噩噩地过活,北疆虽然清苦,可人心一齐,便是人间乐土。”
手指在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侧过脸去不看这些兵卒,她一贯受不得这些。
片刻后,这位仿佛还会害羞的一品国公低声说:“你们要是真不想留在东都,待我返回北疆的时候,我把你们都带走,这事先别与任何人说。”
“元帅!”
“谢元帅!”
“啪啦!”屋内传出一阵乱响,卫蔷大步走进去,就看见从床上摔下来的卫行歌正趴在地上挣扎,口中大喊:“元帅!我也要回北疆!”
卫蔷退后了一步,看向其他人。
“你们可曾听见何人在说话?”
其他人纷纷转头看向其他方向,口中说道:“未曾听到有人说话啊,怕是风声吧?”
“元帅,南市有人卖的大肉硬饼甚香,我们去买来给您尝尝?”
屋内,听一群同袍舍了自己,卫行歌气急:“元帅,行歌知错了,我今日就写自检书,写一万字的自检书,再不敢损伤自身,使这等苦肉计了!”
卫行歌武艺高强又擅交游,今年才二十有二,已经身居从五品归德郎将,到了何人眼里也都是一青年才俊,唯独在卫蔷的面前,他依稀还是少年模样。
是十二岁,因为太冷躲在羊肚子底下,被蛮族发现,差点被人用鞭子抽死的蛮族汉奴。
是被人用鞭子在他身上捆了两只羊才保住了体温没被冻死的“小冻疮狗”。
是抱着卫蔷的腿不放,又是装聋又是作哑,连话都不肯说的孤儿。
那年卫蔷也不过十七岁,却已经在蛮族腹地手握几千汉家兵,又养了几百个孩子。
她给说不出自己家世来历的少年取名叫“卫行歌”。
她教卫行歌不要为了争抢一口粮食就假作柔弱,她教卫行歌学着自立于人世间,在经年战事里,她教卫行歌将自己锤炼成了一个军人。
眼前,卫蔷站在门口笑着看他:
“一万字自检书?呵,我图你那一手烂字么?赶紧把伤养好,从何郸那查到的禁军名录,圣人给了我,养好了身子咱们一起看看。”
“是,元帅。”
十二岁卫行歌就已经知道,其实,她本可以让那个少年变成世上任何一种鬼魅妖魔的样子,她可以随意抽掉任何一根骨头,随手拿捏三魂七魄。
可她没有。
她做了世间最难之事——她教他做人。
“元帅!”
“嗯。”
卫行歌有些赧然:“其实我只是想给您做一次先锋官。”
卫蔷笑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这份心,你屁股都已被我打烂了,爬回床上躺着去。”
“是!”
看过了卫行歌,卫蔷换了一身棉袍带着卫清歌和陈重远一起往南市去。
卫清歌的年纪小,懂事的时候已经被养在了定远军中,卫蔷有心让她知道在北疆之外的地方物价大有不同。
“家主,我可是问过了,杏酪粥真的是香甜好喝,东都的糖这么贵,咱们在府里做又要炖上好一阵,还不能只做一两碗,又废柴又废糖,还不如去外面买着吃。”
骑在骡子上的卫清歌精打细算,脸上又是喜气洋洋。
卫蔷坐在骡子上,一身骨头都散了下来,看了小姑娘一眼,轻声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骂行歌?”
卫清歌扁了扁嘴:“家主你就应该骂他的,骂了还不算,下次写信我要告诉燕歌,让她来收拾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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