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不过是要卖命换钱的游侠儿。”
数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转,曾画过一幅画,画上黄雀群飞于山河。
杨源化问他怎突然这般有雅兴,他垂眸说道: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那些细作不如以鸟作名,我为太子殿下所创之处,就叫‘不留行’。”
飞不走的雀鸟,无人可谢。
只能杀人。
“久等了。”
沈秋辞一惊,身畔又多了一匹马。
马上那人身上带着淋漓汹涌的血气。
“没有。”
沈秋辞笑。
没等很久。
江淮一带这个时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奔出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蔷找了一个破败的草屋让两人勉强栖身。
四处都是湿的,好在带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没湿透的干柴,应是过往的樵夫所留,将火升起来,林昇又搭起一个木架,让沈秋辞将衣服脱了挂在上面烘。
“幸好这包里有衣服。”
马上原本就挂着行囊,依着定远军的规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织就,林昇将它递给了沈秋辞。
沈秋辞没接:“咱们俩现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这毯子你留着,给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这般体贴我可受不住。”
岁月忽而倒转,山河顷刻移位,沈秋辞依稀是旧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这般照顾我,是因为军令不可为,还是因为你我是旧相识?”
他低声问,字字被火光照亮,融进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湿衣的另一侧,笑着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见过。”
她裹着新的中衣走出来,又翻找出一个铁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这些年过得也辛苦,我非胜邪,更非鱼肠,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细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当年跟我患难与共的沈家小少爷,没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辞。”
沈秋辞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见明灭的一团。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
那眼应是在看着他。
如他梦中一般。
不知何时攥紧了的薄毯被他松开,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前。
“那边有雨,你小心些。”
“无碍的,我想试试。”一手还拿着毯子,另一只手张开手指挡住眼睛。
他转过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处。
“我想试试,看清你的模样。”
他背着湿冷的风,含笑说道。
“好,让你看。”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湿了的发也早被她解开,她站在火光后,对着沈秋辞笑。
亮的光缱绻在着她的锁骨和手腕上,修长的颈被镀得如金身。
脸倒是有些暗。
鼻侧、眉底,唇缘,颌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这是一张,极好的脸。
虽然眼睛时好时坏,沈秋辞却极懂人脸,只靠照面时所见一个轮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样貌。
此时,他在心里细细描摹,却总觉自己不够精准。
心中有笔,颤巍难动。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铁盒里的肉汤已经煮开了,笑着说:“你先来吃些热的,要不我背光站着,你也不必站在冷风里。”
沈秋辞笑着走进,半湿的发悄悄垂下。
“发带。”他回头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捡起来,你不必担心。”
林昇用修长的手指从地上将浅青色的发带捡起,见上面卷了尘土索性走到房门前,伸手借雨水洗净。
她身形瘦长,衣衫单薄,黑发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处凝成的影。
千万年深林里的一棵树,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会显形人前的山鬼独立枯屋,唤着她的赤豹,复要去饮石泉荫松柏。
三岁开蒙,六岁作诗,十岁的沈秋辞读《九歌》,十二岁的沈秋辞赏《搜神记》,少年读文赋,百转千回,神思悠远而去,尽管有二十载不会幻想,在林昇的面前还是这般轻易就又回来了。
与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荆州书院不错,我要是一直在那教书,你偶有闲暇可会来寻我吃酒?”
林昇回过头,侧脸上都是笑:“过几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寻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书钱都不够我喝的。”
“我还能写书。”沈秋辞背着光看着林昇,轻声道,“我的字画也不错,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绥州时就有许多人喜欢。”
“了不得!”林昇称赞得真情实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寻你喝酒,还要寻你吃肉。”
“好,你来,我便备下酒肉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难成行,你和我一道酒肉齐备,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简单,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闲暇,咱们就坐在船上从汉水一路到采石矶都无妨。”
洗净的发带被林昇与衣裳挂在了一处。
热腾腾的肉汤配着油纸包的胡饼,这林中一餐也算丰盛,散着发的沈秋辞端坐在地,听见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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