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天, 直到有一天, 阿娘见他过来,非但没有立刻领了他回长信宫,还上前几步, 叫住了秦侍中。
“侍中这些日子一向可好?”郑玉磬不用宫人跟着,亲自撑了伞带他过来,仔细打量秦侍中的容颜,轻叹了一声:“你这些年确实变了好多,叫我都不敢认了。”
在萧明稷的面前,她甚至不敢长时间地打量着他,反倒不如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这般,可以肆无忌惮地直视他。
他清瘦了太多,哪怕这些时日她有心将手伸到文华殿,关怀一下他们父子的饮食,可是他的腰肢依旧显而易见地细,几乎比她还要纤弱。
明明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外面畅谈古今,意气风发,回到家里的时候虽然过分依顺母亲,可是在她的面前也是一样的百依百顺,连破身的时候见到她哭泣都会犹豫不决,最后交由她来。
那个时候她仿佛是做梦一般,忽然嫁了人,虽说决心与萧明稷一刀两断,但收到了他身边人代笔写的信,听闻他知道自己被圣上赐婚,气得当场呕了一口血,急于回京辩驳,以至于中途伤口迸裂,反而得在驿馆多休养一段时间,心如刀绞,便是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既是面对丈夫柔情时还会想起旁人的羞愧,也是误会了昔日情郎的叹息,因此面对秦君宜理所当然履行丈夫之责的时候害怕极了,盼着新婚之夜早些过去。
可他又那么温柔,消弭了她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但是现在两人被宫墙分隔,不要说重温旧梦,便是见一面都很是困难,两人之间无形有了一道天堑,想要小心翼翼维持现在的风平浪静,谁也不会越雷池一步。
“臣一向还好,孑然一身,怎么活都是一样的。”
秦君宜没有想到郑玉磬会主动过来,外面天气寒冷,他的呼吸比以往更急促些,但是却没有退避的意思,他苦笑了一声,“一别经年,娘娘倒是还好,只要您与殿下安康,臣也就能放心了。”
他被皇帝取了肋骨,又被迫听见妻子与自己曾经景仰的君王亲昵低语,夜夜缱绻,甚至亲眼看着那一场册封典礼,天子是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朝野宣告那声势浩大的爱情,哪里会不恨不恼。
可是他过后又会想起郑玉磬,想起她面对母亲时的柔婉孝顺与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大胆妩媚,想起她后来知道自己授官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因为离别而哀伤的神情,两人的境况是同样的无能为力,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没有什么能力反抗的可怜人。
若不是他唐突冒昧,郑玉磬会是宫中名正言顺的郑贵妃,不必到道观去受那一段苦楚。
而就是这样小心翼翼求生的日子,她还是将两个人的孩子生了下来,甚至险些令上皇册立为太子。
“我其实一直过得都很不好,”那撑了伞的女子忽然放开她的孩子,叮嘱元柏先去宫门口那里找枕珠他们,对他道:“我曾经觉得死在青陵台下的女子太傻,如今才发现那样的结局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青陵台是宋康王为臣妻息氏所筑,而息氏不从,丈夫韩凭上吊,她坠楼身亡,双双殉情而死,死后化为相思树上两只鸳鸯,交颈悲鸣,令人叹息。
“可是我那个时候总还是存了一分想活的怯懦,我想,他总有厌了的那一日,到那个时候,或许我还能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逃出去见你。”
她后来果然是逃出去了,但是见到的只是秦氏一地的尸首,“总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你受了许多苦楚,把你原本安安稳稳的人生毁了。”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她死了便会成为贞洁烈妇,无论是萧明稷还是秦君宜,大抵都会怀念她一辈子,但是活下来却很艰难,她得到了多年的奢华生活,却也遭受了许多折磨。
“娘娘请慎言!”
秦君宜不知道郑玉磬今日为何会忽然这般大胆,但是听她这般说来,本来以为古井无波的内心却平地生波,克制着不对她说出那心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臣从未怪过您,这并非虚言,”他坦然平静道:“纵然臣愿意为了自己的妻子粉身碎骨,但臣当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来保护您?”
将心比心,他的怨恨也不该对着郑玉磬,换作是他,他也愿意活下去。
“你还是那般好,对我一直都很好,”她叹了一声,“我本来只想远远地瞧着你,可想着以后万一若是见不到了,还不如趁着现在光明正大同你说几句话。”
萧明稷这几日并不约束她,甚至也不来见她,她虽然警惕,但试探了几回,身侧确实没有人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报给皇帝,才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最后来看一看他。
或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君臣有别,臣实在是不敢领受娘娘好意。”
他说着不敢,但是低着的头却微微抬起,双目注视着她,哪怕在正月的外院站久了面上红润褪去,可眼神还是如当年一样,是隐藏在那温润下的炽热与诚挚。
“时至今日,若是娘娘想要臣为您做些什么,臣也一定会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她那日亲手传了纸条给他,他便知道郑玉磬心里存的是什么心思了。
今上无子,偏偏又没有兄弟儿女,万一有了意外,那皇位除却从上皇的兄弟里面再选新君,便只可能落到元柏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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